我拍了拍身后的软垫,挑了个舒适的位置重新靠好,望着十三挑了挑眉尖,十三随手理了理长袍下摆,在我身边坐下,笑说:“现在回西三所也是无事,陪你聊聊。”
他招来小太监奉过茶,斜睨着我揶揄道:“都不知道你是关心十四弟还是憎厌他,这么多阻止他的方式,你非要挑这么激烈的!累自己受这皮肉之苦!”
我想了想,噗哧一笑,说:“我当时没有时间思考,可能只是我想那么做很久了!”顿了会,喟然道:“现在看来,确是‘祸兮,福之所倚’,不经此一役,德妃娘娘也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
十三笑叹了一声,面色沉静下来,好半天没说话,我不解地问:“怎么了?”他盯了我一会,叹了一口气,道:“四阿哥心里本就矛盾,如今十四弟对你又……”我怔了怔,转开目光垂注在地面上,默然不语,十三又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你知道。”
半晌后,他缓缓道:“四哥做事向来决断,绝不拖沓,那把梅花团扇四哥虽是备着,也只是嘱我拿来送你,你生辰那日四哥出现,我比你更加意外!几日前,我进他书房,他正对着那篇《朝中措》翻来覆去地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翎兮,四哥的心里是有你的,他当初不愿意你留在永和宫,就和你要去皇阿玛身边是同样的道理,只求一个变数,但其实你们都明白,这可能性小得近乎没有。”
我鼻尖发酸,身子却纹丝未动,垂着眼睑等氤氲的水气散去,良久后,我长舒了一口气,目注着他柔声道:“十三阿哥,这些事你不要再操心了,我心里有数。”
四阿哥几次三番送东西都借着十三的名义,我早知他心底根本就不愿意与我扯上关系,我也不是为了他才要到御前伺候,只能说,我们大概都不是为情所困的类型……
十三定定凝视着我,道:“四哥刚才的表现,怕是德妃额娘要他带你去见十四弟。”我蹙了蹙眉,问:“什么意思?”
他沉声道:“十四弟这些日子到永和宫请安都是来去匆匆,从未来看过你。”我仍是不解,问:“他不来看我有什么问题?”他叹道:“十四弟现在的心情你应该明白。”
我努了努嘴,哂道:“我不明白,也没兴趣明白,我不去!”十三摇了摇头,道:“四哥又何尝想你去,若是奉了额娘的命,你越是不想去,他越会不好过。”
我愣了会,轻声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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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一直在此,却从未到过京城大街之上游览,我下巴搁在马车侧面的小窗处,掀着帘子往外看,天子脚下,车水马龙,行人如鲫,一片繁华升平的景象。宽阔的大道边种植着槐树,枝叶茂密,林荫掩隐间酒楼商铺林立,喧哗之声不绝于耳,马车经过,行人纷纷自动让开,井然有序。
我强扼住跳下马车的冲动,此刻就算被我逃走了,也只是横尸街头的下场!行了半刻,我转回身子,偷眼瞟了一下看似闭目养神的四阿哥,感慨我为什么就没有像个正常人一般好好谈场恋爱,也不至于如今一跟他共处,就感觉坐立难安……
好不容易马车停了下来,车夫恭声道:“四爷,到了!”四阿哥淡淡说:“走吧。”推开车门,撩起长袍下摆,跨下马车,回身伸手向我,我弯身出门,抬起眼,发现马车停着的府门匾额上写的是“四贝勒府”,顿时脸色煞白,缩回马车,肃声道:“我不进去!”一面扭头朝里。
四阿哥默了会,说:“十四这些日子不是当差,就是一直窝在布库房练武,长此以往,身子必定吃不消,他如今连老八的话都听不进去,你去劝劝。”我眯着眼,硬邦邦地道:“可以,但我不进这里!”
车身一震,我还未及反应,就被他强行拖着抱下了车,我又羞又气,不敢看站在一边的车夫,轻声嗔道:“快放我下来!”他依言放我下地,又握住我的手腕,我用力掰他的手,却无济于事,心中气苦,只好怒瞪着他。他将我拉到一边,对车夫说:“你下去吧。”
车夫应是离去,他漠然注视了我半晌,问:“不想进我的门?”我眼眶一热,别开脸看着他的府门,心中酸痛,这里已有女主人,他又怎么会明白我的鸵鸟心态,见不到,我才可以假装她们不存在……
过了会,他松开我的手,说:“十四在老八府里,就在前面,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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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的小厮领着我们去见八阿哥,八贝勒府比隆科多的都统府占地大上许多,院落重重,穿廊边的花圃中栽着数株西府海棠,重瓣的粉红宛若点点胭脂,袅袅春风之中显得愈发明媚动人。
张爱玲的《红楼梦魇》中提及,有人说过“三大恨事”是: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大约此间修葺之人也深以为然,不知于何处栽着玉兰,其特有的香气在空气中隐隐浮动,弥补了此憾。
我们停在书房院外等候通传,未出片刻,八阿哥便迎出院门,向四阿哥请安,我站开些许,亦俯身请安。八阿哥让我起了身,细看了我一会,嘴角含笑,温和地问:“身子好些了么?”
我想起舒兰说他送过药材来,俯身施礼道:“好多了,多谢八贝勒的药材。”他默了会,说:“十四弟性子冲动,带累你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对四阿哥说:“四哥与我去偏厅坐坐吧。”四阿哥淡淡道:“好。”八阿哥转而对我说:“十四弟在书房,你去见他吧。”
我“嗯”了声,对二人福了福身,走向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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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门,十四正于案前挥毫,见了我,明显愕住,问:“你怎么会来?”我自挑了张椅子坐下,漠然道:“当然不是因为我想来。”他盯了我一会,搁下手中的笔,低头想了想,复盯着我问:“你身子好些了么?”我没答话,略一颔首。
他面色复杂地缓步走到我跟前,欲言又止,半晌,才轻声说:“对不起。”我有些讶异,骄傲如他也会道歉?又见他眼中蕴满伤痛,不由心软,说:“是我自己的错。”他道:“你是为了我。”
我撑着下巴,无奈地说:“你别想多了,这次挨打,只是我为自己一时冲动所付出的代价。”他苦笑一声,转开了目光,低声道:“是啊,你为了不嫁给我,竟不惜躲去皇阿玛身边。”我心叹我不只是为了不嫁给你,是为了不嫁给任何人!这应该是八阿哥的推断,虽不中,亦不远矣……
过了会,他凝视着我说:“不管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你跟四哥是没有可能的。”我睨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他说:“即使现在如此,你最终很可能仍然要嫁给我。”我紧了紧嘴角,道:“我知道。”
他看了我半晌,弯下身子,双手撑住扶手,认真地说:“翎兮,我一定会娶你!不是因为斗气,不是因为你是佟佳氏。”
我靠上椅背,诧异地瞅着他,他到底喜欢我什么?算了,我也没兴趣知道!想起自己的本来目的,道:“你不必再感到歉疚,我没有怪你,别让你额娘担心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缓缓说:“这三个月来,我本想办好皇阿玛交给我的差事,然后求他把你指给我,因为我知道,你会是我最好的贤内助,但这次之后……翎兮,我知道,你一定不想我耽于歉疚,我并不是像额娘他们所认为的不顾惜自己身体,我希望我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希望有朝一日我功成名就,更希望你会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我大感尴尬,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拿这么深情的眼光看着我,怎么想怎么奇怪!不过他好歹长大一些了,也是,和雍正留着同样血液的人,怎么会是什么软弱之人!
十四的态度转换得太大,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对待他,只淡淡道:“我们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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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偏厅,在坐的除了四、八阿哥,还有一位留着尺长山羊胡须的老者,十四向四阿哥请过安,也如我般诧异地望着那位老者。
八阿哥柔声说:“翎兮,坐吧!这位是皇阿玛今次南巡带回来的罗大夫,尚未到太医院应职,四哥特地请来为你诊脉的。”十四看了四阿哥一眼,把有些呆怔的我往椅子上一按,让罗大夫为我把脉。
罗大夫的手指时轻时重地按在我的脉搏处,左手换到右手,右手换到左手,我不禁有些气闷,怎么这么慢?
过了会,他问:“姑娘平日可有何不适?”我想了想,道:“只是易乏,其他倒没什么。”他又问:“胃口可好?”我忍不住扁了扁嘴,说实在的,饶是我不怎么讲究饮食,清朝的口味跟现代也差得太多了!便道:“不怎么好。”
罗大夫问:“月事可准?”我立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捂着嘴咳个不停,有人在背后轻顺我的背脊,我更是窘迫,不敢转头,故作泰然地道:“嗯。”暗自腹诽这时代怎么没有病人隐私的?三个大男人就这样杵在我身后……
他问:“可有不适?”我静了静心神,道:“有些许疼痛。”他狐疑地看着我,道:“只有些许?”我想了想,说:“可以忍受。”痛经痛了十年程度,已经没什么不能忍受的了。
他又问起这次伤寒的症状医嘱,我清醒的时候实在不多,答得含含糊糊,反倒是十四阿哥对答如流,我心里一时滋味莫辨。
罗大夫凝神细诊了好一会,说:“姑娘长期忧虑戒慎,郁积于中,阳气损耗极重,外感伤寒便是阴气侵体,气虚则体弱,若再不好生调养,极易落下病根,往后稍染风寒,便会引致沉疴难起。”
我蹙了蹙眉,我虽然勉强称得上“忧虑”,也没到这种地步吧?啊!差点忘了这副身子不是我的!原本的佟佳.翎兮大抵整日担心着自己的小命吧……
远的不说,光我来了之后,又是落水、又是中毒、又是杖责、又是熬夜、又是挨饿,忘记我如今才十四岁!长此以往,别说雍正登基了,一废太子我都见不到!
我收回手,扣上袖扣,淡淡道:“多谢大夫。”侧回头,见四、八阿哥神色复杂地盯着我,仍是有点不好意思,转开了目光。
十四惊道:“忧虑戒慎?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急切地问罗大夫:“应该怎么调养?”罗大夫说:“草民会详细列个单子,姑娘右脉不足,身凉脉静,补气药宜多于补血药,春夏养阳,秋冬养阴,只要照直做,三五年后便可恢复过来。”
我忍不住大皱眉头,三五年?开什么玩笑!我最讨厌吃药了!罗大夫斟酌了会,说:“姑娘需听草民一句,留而不去,其病则实,若是心态不转变,药石亦无灵,姑娘如今尚未到盛年……”
我截断他道:“多谢罗大夫,我心里有数。”以前那个怕事的佟佳.翎兮早就不在了,心态转变得再彻底也没有了……
看着罗大夫所写的洋洋洒洒满纸的小楷,我不由暗笑,古代医生要敬业得多,现代医生写的字真是鬼才看得懂!
八阿哥吩咐小厮送走大夫,厅中气氛有些凝滞,我将药方随手折了折,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奴婢该去畅春园了。”十四夺过我手中的药方,斥道:“你怎么一点也不上心?你不要命了?”我耸了耸肩,是药三分毒,生命在于运动!
十四见我一脸无所谓,气得直跺脚,甩袖出门,一面道:“我亲自去给你拿药,一会灌也要给你灌下去!”我收回落在他背影的视线,看向四阿哥,淡淡道:“走吧。”他凝视了我一会,对八阿哥说:“我跟过去看看,老八,你看着她。”
我蹙了蹙眉,没有人权的社会!回头见八阿哥嘴角含笑,略带探究地盯着我,我亦嘴角含笑地回视他,他今日一袭月白长袍,愈发衬得面如冠玉,站姿闲雅,我不由心内暗赞,旋又记起他的结局,嘴角的笑意不由隐去,撇过了头。
他轻声说:“两年前我初见你时,你还是个柔弱的小丫头,攥紧我的衣袖哭求我救你。我忍不住在想,到底是怎样的伤痛,才能让你变化如此之大……”
我微微一笑,没有答话,其实更是不知该怎么答话,我为什么会哭求他救我?两人静坐了一会,四阿哥与十四阿哥相偕而回,四阿哥道:“走吧。”
我见十四面色不豫,心内一叹,站起身,跟着四阿哥出门。
扶着四阿哥的手上到马车,才察觉与来时的马车并不同,是“卧铺”型的,一时进退不得,四阿哥放开我的手,自行躺下,静静地看着我,车身一震,马车已动起来,我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抿了抿唇,无奈沿着绒毯外沿坐下。
他蓦地一把捞过我,我轻呼出声,浑身一暖,已置身他怀里,他的下巴搁在我的头顶,紧紧复紧紧地搂着我,我心如擂鼓,僵着身子不敢动弹,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低声道:“放开我……”语调却是绵软无力,似口是心非。
他搂着我的双臂却愈发用力,道:“以后不要怕。”我幽幽一叹,放软身子,探手环上他的腰,知他是心疼我,向来是柔弱的女子才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过这种特殊对待,心内苦笑,早知如此,一直扮软弱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