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培盛将偷龙转凤回来的瓷瓶递给我,道:“小昌昨日提及魏珠有些不适,我特意支开他身边的小太监,太医来探视之前已经调换好了。”我“嗯”了声,倾出所剩无几的铃兰粉末,尚幸风干得彻底,与鹿茸同样是褐色的,肉眼看起来差别不大!今次魏珠发作得慢,苏培盛方有机会消除证据,否则他难免会被魏珠怀疑,而今既换回装着鹿茸粉的瓷瓶,加上魏珠平日本就服各种补药,必是死无对证!
我点起烛火,将手中的粉末一点一点烧掉,问:“公公的身子如何了?”苏培盛道:“奴才用过姑娘送来的药,已经好了许多。”我暗暗叹息,如今自己成药罐子了,什么跌打损伤的药都有!淡淡道:“魏公公至今昏迷未醒,皇上的起居就要公公多操心了!”
————————————————————
除去世人皆知的,苏东坡另有一阕《水调歌头》是我很喜欢的,我呢喃般念着:“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十三朗笑道:“你这算不算是断章取义?”
我抿嘴一笑,说:“其余不符眼前的场景,我亦无东坡居士的‘浩然气’。”我二人抵达库楞湖的东岸后,下马沿岸而行,两匹良驹乖乖地跟在身后,直到我们席地而坐,方自行转开,踱至葱郁的林木间觅食。
十三叹道:“皇阿玛本已拟定旨意,我借口额娘早逝,凡事都需德妃额娘操持,理应回宫后当面禀明、以示孝心,可届时,我真不知该如何继续拖延了!”我淡应一声,问:“筹备大婚大约需时多久?”十三道:“至多半年。”
我垂注地面默然不语,半年够了!若非我是打算离宫,此等状况我亦不知该如何处理!纵然霸道如德妃,只怕亦无力扭转乾坤,一个不巧,结局就是一拍两散!
十三拍拍我的肩,劝道:“翎兮,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我睨他一眼,笑说:“此话该我对你说才是!你可比我憎厌这桩婚事!”蓦地察觉到,不知从何时起,他面对着我,甚少再出现以往那抹一直挂在脸上的“无所谓”笑容,而时常是一脸凝重。
我歉然道:“十三阿哥,对不起。”似乎我带给他的,已然全是困扰!他深深凝睇我半晌,视线投向湖面,道:“你不必道歉……你记得么?我最初就说过,你日后会嫁的不是我,就是十四弟,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翎兮,你即使身为女儿身,我一点也不怀疑没有人可以勉强你做任何事!你一再强调你不想嫁给四哥,我不禁开始纳闷,那么你至今的筹谋是为了哪般?你如此肯定你我不可能成婚,仗恃的究竟是什么?”
我眯起眼,仔细回思着自己的计划。康熙于四十四年年初第五次南巡,就是我苦心等待的时机!彼时刚过元宵,康熙断无道理特意赶回畅春园再出发,情理上会由内城出东面的朝阳门,直抵京杭大运河下天津卫,意味着我只有搬回宫,才有机会随同!与十三的婚事其实是非常重要的一环,若婚事定于其后,我就可以回宫待嫁,并以出嫁后再无法离京的理由随他出巡!
整个计划中,最容易启人疑窦的是我敛财的举动!幸而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毫不知情,倘若我继续肯定十三“这桩婚事无法成行”的想法,就等于承认八阿哥“我绝对不会嫁十三阿哥”的认定,难保他不会凑巧怀疑到我要出逃的一面!
唯一可慰的是,他料不到我事先知道康熙明年的南巡,是故只有这桩婚事得以成行,一切才是顺理成章!
我按捺下思及八阿哥有可能察觉而涌起的不安,认真地问:“若是你我的婚事最终定下,你会抗旨不遵么?”他沉默片刻,说:“不会。抗旨激怒皇阿玛未必可以改变结果,只会令四哥为难,纵然可以,你或许会离宫嫁人、或许再被皇阿玛指给旁人,皆非四哥和我所乐见的。”
我淡淡一笑,以他的谨慎,自不会全盘接受“我来想办法”的含糊其辞,想必已考虑到各种可能性,总之不会抗旨就好!他眉尖微挑,说:“你似乎很少有如此消极的想法,唯一一次说‘万一失败’,还是以调侃的语气……”
我轻摇了摇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所谓的命由己造,不过是想方设法将达成目标的可能性提到最高而已,有谁能确保自己事事不会失败?甚至有些事,明知只有五成的机会,还有许多未知变量,依然要去赌……在我眼里,能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无非是看肯花多少心思、和肯用多大的代价去博!我不是消极,而是要确定,今次的代价我付得起!”
我的心念前所未有的坚定,似是呼应般,天际兀地响起一阵振聋发聩的雷声,吓了我一大跳!我抬眸望去,近乎是凭空而出的乌云迅捷无伦地聚拢,层层叠叠地堆在水天交接之处……
我怔怔望着那片蓦然降下的厚重雨幕,身处的地方竟依然阳光普照!我并非未曾见过太阳雨,可仅仅是飘落的一些雨丝,而非如此……暴戾!
十三拉我站起身,打呼哨唤回受惊的马,说:“走吧,雨快到了!”话音刚落,雨幕“哗”的一声从我们头顶掠过,扫过的一刹那,我全身就已湿透!那雨滴巨大得超乎我想象,砸在身上生生发疼!雨幕并未停下前进的脚步,顷刻间,周遭再次阳光普照,来不及离去的雨丝恍若一条条的金线,在湖滩水面溅起点点金屑!
我抹着黏在脸上的发丝,对上十三同样狼狈的视线,不由齐齐噗哧地笑出声!耳边静寂下来,若非空气里余有一股甜甜的温热,刚刚的一场雨突兀得就像虚构而出!湖面蒸腾起氤氲白气,带出一条绚丽的彩虹桥,晶亮地横过湖面,衬着干净清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美丽得笔墨难以描摹其万一。
感觉衣衫上的湿意沁入肌肤,我打了个盛夏中的寒颤,垮着脸说:“这下好了,我的病体残躯又该瞎折腾了!”十三抖了抖身上的袍子,将我举上马,跨坐到我身前,一面拉起另一匹马的缰绳一同前行,一面侧回头说:“一会我让太医给你熬碗姜汤。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太子约我明日一起出营遛马,指明要我带你一起。”
我不禁精神一振,暗道机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