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洞是一个古洞,一条大河从洞中倾泻而出,成千上万的雨燕在洞内的钟乳间筑窝,高达6、70米的洞口挂满古时的牌匾,构成了一道特殊的风景,成为远近闻名的奇观。自古这里就是道僧、文人墨客的胜地,洞口之侧的一个石窟大厅里供有多尊菩萨塑像,有石碑铬文,有道家的雀头字帖,沿大厅建有凭水的悬空回廊,平台,庙宇。凭栏处,下有流水一泄而去,前方就是雨燕纷飞的高阔的洞口。
近几年这里成了一个时兴的旅游点。
这个古洞深一公里多,过去人们只在外观景不能入内,从水边的岩石小道往里走,很危险,加之无路可行,黑暗无光,只能进到百来米远。如今到处是彩灯,开办了游船可直通洞底深处,暗河从地下涌出,弃船上岸,那儿有一个可容千人的大厅,布置了小舞台、小吃点和休息处。小吃中最有名的是燕窝稀饭。
这里盛产燕窝。
燕子洞虽景致特别,但还略嫌单调,一洞到底,缺少些变化。因此旅游局决定开发旅游资源。沿洞壁还有许多幽深的溶洞从无人去探索过。这一探索就发现了很多大小洞穴,有的成连环洞,有的洞中有洞,妙的是在一处竟发现了洞中上方有两道瀑布飞流而下。好些洞的钟乳都奇妙无比,从未遭过破坏,自然天成,远胜过桂林的名洞。这一片究竟有多少洞穴,没人能说得清,旅游局只开发了七八个新洞,修通了参观便道,安装了扶手铁栏,布置了彩色的灯光。
新景点的开发,要取一些好的名字,也要文人来宣传一番。于是郑荣想到了诗人高远。
郑荣陪高远在各处逛了一整天。
生活在虚空中的高远一下有了实感,那个鸟诗坛突地变得遥远而可笑,何况众人都称他为老师,这就为他渐渐枯竭的诗情注入了活力。晚上的盛宴当然有酒,高远便忽然诗情大发,文思泉涌,为新景点和新景观一一命了名。诸如:雌雄双瀑,天都街市,神仙洞府,玳诞东阁,宝珠垂髻,美女坐禅,广寒闻音,红楼后梦,神田仙稻,梦幻世界,等等。他为石笋钟乳的个景取名则更为洋洋大观:新短方裙,天甘露味,花粉春阵,在水一方,大烛巨香,乘舶泛舟,瓶供柳枝,步月回廊,平沙落雁,风雨故人,幄挂流苏,中屑独坐,河东狮吼,岭南雁飞,大肚容天,童子拜海,霓裳九重,香台十秋,等等。
是夜,他朦胧中跟郑荣诸人一道去探新洞,先顺采窝人的“路”盘旋曲折而上,却见洞穴的上空其实很大很宽很阔,石笋与石笋之间,大小高低错落之间,完全不是在下的人的感觉。从下往上看,一目了然,身临其间,才发觉钟乳间构成的世界异常复杂,深幽多变。有的如林如樯,有的密密匝匝,有时褊逼仄,间不容发,有时又空阔坦荡,似可跑马,有的则锋利如刀,有的又钝圆滑腻,七梭八爪,横三竖四,里进外出,三弯九转……其间有路,名字都怪怪的,听着便叫人生畏害怕。他突想,这个倒着的世界真奇妙,真不知该称呼它是天堂还是地狱。天堂在上,地狱在下抑或天堂在下,地狱在上,都不对。乾坤被倒了个个儿,人生也就被倒了个个儿。失手的事听说年年都有发生。正想着脚就一闪,他来不及叫喊一声就一个跟斗栽了下来,却又总也掉不到底,就这么呼呼地落呀落呀落下去,心想,该到底了,最好是掉进河中,也许还有救,但就是不到底,那颗心就不甘地往上冲,冲出去了,一个劲地上去上去上去,一直上到了顶,刚好进到一个燕窝里,心由红变白,变做了一枚蛋,他觉得自己在蛋中跳动,终于挣扎出来,成了一只小燕,他扑腾扑腾翅膀,身子就长大了,长出了灰黑色的羽毛,顿时觉得翅下有风,他又煽动了几下,身子就真地飞了起来,这时,那来路不再险峻,都在翅膀间掠过,他随心自如地飞来飞去,突发异想,何不找一个通天的洞、哪怕是一个裂缝飞出去呢,那里有蓝天白云,是另一个全新的世界,阳光无遮无拦地洒下来,拂动温暖的羽翅,他欢快地叫唤起来,却发出了啾啾的声音,他想吟一句诗,还是只有那一声声啾啾唧唧的声音……他有些着急,寻找失语的不安,却找不到,空间和时间里都没有,他有些奇怪,这是怎么啦,我是谁?我在什么地方?我在做什么?我在想什么?我想到了什么?什么是什么意思?意思又是什么?什么两个字怎么写的?为什么不像什么呢?像什么呢?……最后,无数的问号积聚在一起,问号和问号勾连在一起,成了一个网,就听见一个诗人在说,网,这就是生活。他拼命要挣脱开这个网,终于探出了头,身子还在网中蠕动挣扎,伸出的头四下一望,看见白洁走来,拿了一把大剪刀,快快快救我,他喊叫道,白洁笑笑,只一下就让他飞了出来,这时他看见白洁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他飞动的风撩开了白色的裙裾,他看见了草丛中另一个他熟稔的洞口,那是他的最安全的藏身之处,他性急地飞了进去,那里温和如春,天堂般美满,他终于喊出了一声人的声音:我多么幸福呵!呵!一刹那他就化为一团幸福的气体,氲氤四溢,无边无际,渗入宇宙,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一口气,吸第三口气时,他醒了,原是南柯一梦。
高远这时发觉他是躺在招待所的贵宾间里。
最尴尬的是他发觉他的短裤里湿漉漉的一团。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翻身检查,身下的床单已画了一张地图。
这地图他妈的像这个禄县的版图!他揭开床单,连垫褥上也渗透了这幸福的迹印。短裤可以丢掉,穿空心裤子,但这床单和褥子怎么办?这次丢人丢尽了。他忐忑不安地等到天亮,一愁莫展。
早上郑荣来了,叫他吃早点了。
他赖在床上说,头痛,起不来了。
郑荣说:我给你端一碗米线来。
高远灵机一动说:有稀饭吗,我想喝一碗稀饭。
郑荣说:我去看看,有就给你端一碗来。
谢天谢地有稀饭,高远终于找到一个好办法。他对郑荣说:不好意思,稀饭弄泼了整在床上了,怎么办。
郑荣说:没事儿没事儿,我叫人来换了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