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乐正殿,太后自是坐在上手,而皇子、王子皆坐在左手边,娘娘、公主、郡主都坐在右手边。我本应随坐幕王郡主一旁,怎奈郡主年纪尚小,甚是不合宜,倒是毓灵公主大方的一笑,邀我共席,解了我的难色。
“大家自便吧,来了哀家这里,不需拘礼节。”皇太后笑着说完了这句,些许年幼的皇子、公主们便自顾自起来。
“晏谨,”毓灵公主念着我的名字,嘻笑说,“我知道你的父亲平南将军,父王跟毓灵提起过,说平南将军平乱有功,是国之栋梁。”毓灵公主尚年纪十四岁,说话虽是童稚,却也不失分寸。“晏谨带父亲谢皇上、公主赏赞。”
“晏谨姐姐不必客气,唤我名字就好了,毓灵常随太后身旁,习惯了不拘礼节,晏谨姐姐也不必拘礼,太后很是和善。”我微笑着应了。
“这慈安别院在皇太后的庇护下,与宫里不同,因此大家都喜欢这儿。这别院里除了毓灵还有五皇子和十三皇子,九皇子也常来小住。”毓灵公主继续说道。
怎么这九皇子,并不是住在这里么,我心里暗暗的想。
我继续与毓灵公主攀谈,眼睛却忍不住看向了对面的几位皇子。九皇子奕清果真清秀,面皙齿白,鼻梁挺立,叶眉细眼,瞳间黑白分明,更难得的是这样细长的眼睛却是目光深邃。他着一身银白实地青岚缎绣长袍,淡蓝色的发带,顺长的头发束得紧紧地,手拿洒金折扇,恰是与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相称。佩玉侧在一旁,织了金丝的流苏随他的身形摆动着,俨然一副贵公子的模样。自坐一席,侧身与五皇子攀谈,倒也清爽。
而五皇子奕渊则是剑眉星目,想是长奔波在外,皮肤被晒的如麦色,皓白的牙齿,如同黑夜里的辰星。他着一身深青色蟒绣朝服,倒无过多修饰,想是刚退朝归来,还未及换衣服。两人时说时笑,自有乐在其中之意。与五皇子同坐一席的是十三皇子奕流,当初十三皇子的母妃叶贵嫔刚生十三皇子,便因难产体力不支而过世了。当今皇上将十三皇子交与五皇子的母妃德妃教养,两人亲厚些也是寻常。
十三皇子与一旁的公公不知说了些什么,而公公正面含笑意解释着,想是十三皇子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嘟起了嘴,面朝一旁生闷气,公公见状自是知趣的退下了。
十三皇子比毓灵年纪还大一岁,性情却更似孩童一般稚嫩,这与当初那场生产不无关系,太医说是早产先天不足患了这脑病,至今医无可医,表面上十三皇子虽与常人无异,他的心智却始终不过在十岁孩童的时代。
我呆看着十三皇子的一举一动,忍不住的嘴角上扬,他真的就像稚子一般可爱呢。
皇太后轻咳一声,大家都静了下来,皇太后笑着说:“奕流啊,怎么了,哀家怎么见你不高兴呢?”皇太后疼爱十三皇子,说话的口气都是与旁的不同的。
十三皇子只是嘟嘴,并不答话。在一旁的五皇子奕渊倒是像哄小孩子一般歪着头,细声细语的问“奕流怎么了?”十三皇子依旧是嘟着嘴,嘟嘟囔囔了些什么,五皇子却是笑了,摸摸十三皇子的头。
五皇子走到太后面前,俯身附耳笑着不知说了些什么,皇太后竟也笑了,笑着说“是哀家在静修,又不是奕流,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们奕流想吃什么,吩咐御厨去做就是了。”
大家听后,欣然一乐,反倒是把十三皇子给看羞赧了,神色虽是正气,脸上却慢慢的浮上了两团飞红,大家更乐了。
“我们奕流害羞了呢。”五皇子笑笑,牵起十三皇子的手,微笑着附耳不知说了些什么,十三皇子的眼眸明亮起来,开心的笑了。席间,我见十三皇子一直在与五皇子剥虾子,五皇子面前的小碟子很快就堆起了山。
“谨儿姐姐,你尝这个,毓灵最喜欢这道菜。”毓灵夹了一块豆腐给我,“太后这里的素菜做的跟旁的就是不一个味道。姐姐可喜欢?”我淡尝一口,细细的品,有蜜汁的清香盖了豆腐的腥味儿,却又不像是寻常的蜜汁那般甜腻,爽口的很。毓灵见我的神情,笑了“我就知道姐姐定会喜欢的。”说罢,又自吃自的去了。还是小孩子的心性啊,我笑笑。
刚放下筷子啖一口清汤,在旁的一个小郡主自是吃的高兴,伸手间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玫瑰酿,赤红的汁水淋下来,染了我的裙,甚是明显。
那小郡主不知所措,只是愣愣的看着,在旁的乳娘倒是反应了过来,忙的跪下惶恐着拿帕子替我拭,口中不停地道歉。连翘也上前,我怕染了姐姐送的荷包,自得先拆了下来与连翘拿着。
介时几位娘娘、皇子都望向了这边,见那乳娘更紧张了些,我扶她起身,笑笑说“不碍的不碍的,我回去换一身便罢了。”
言罢,向太后通禀了一声,连翘便随我出了祥乐殿。
“小姐,这件可好?”连翘拿了件淡蓝的锦绣长裙,蓝色,不免和九皇子奕清相似了些,“还是拿那件柳叶黄的吧。”
刚才与毓灵相谈甚欢,情性所致贪喝了几杯玫瑰酿,这时脸上飞红,换了衣裳,青莲去煮了茶给我,连翘随我站在院落里清醒一番。
毓灵也是性情之人,虽是年幼读书尚少,可性情是极好的,比起普通的公主,少了几分温婉秀丽之意,却多了几分江湖女侠的豪爽之气,再加几分活泼顽皮的孩童气息,甚是惹人喜爱,这性格想必也与皇太后、皇上和皇后的疼爱分不开的。受到百般呵护,千般疼爱的小公主,大抵也就会成为毓灵这个样子吧。
少喝了几口茶,清爽了许多,面颊也不觉发热了,我敛容整衣,想连翘随我整日也该累了,便换了樱宁跟随我前往。
樱宁自是开心,一路上想问又不敢问、惴惴不安的样子惹得我发笑,我轻拍一下她的手,“安心。”樱宁的眼睛亮着,又是羞赧的低下头不肯说话。
且说着呢,刚走过延喜宫,便是碰到了九皇子,他正面对着一片大好的月色吹风。我心里虽是记得姐姐的嘱咐,正面撞见了,却也不好躲闪,便上前大大方方的见了礼。他缓缓回过头,大概是换了衣服,尚未认出我是谁,面貌似有醉色,迷离的眼睛细细的端量着我,手中摇晃的鎏金扇也停住了。在旁的公公忙上前轻声说道“这是新进宫的平容郡主。”“哦。”他似是看清我的容貌了。
“奕清见过谨姑娘。”他微微的点点头,身形也微微晃动。似是这院子里的人都喜欢叫我谨姑娘,我也不再推却。
奕清自是瞧不见我身后的樱宁脸红的紧,我却怕事出端倪,正欲开口告退,却见奕清身形狠的晃动一下。“九皇子怕是醉了,樱宁,送碗醒酒汤来与九皇子。九皇子,晏谨告退了。”我微微侧头向樱宁说道,说罢,做了个万福就告退了。
他也不推却,大概全身心的力量都在保持身体的平衡了吧,擦身而过,听他轻声一语,“好漂亮的荷包。”我不禁皱了皱眉。这身衣服确实突出了这荷包,只是初次相逢又哪有先品头论足的道理,我假装没有听到他的话,径直走开了。
想是奕清也觉出了自己的唐突,扇子拍打几下手心,清了清嗓音,对着我的背影说道“奕清醉酒莽撞了,还望谨姑娘见谅。”“九皇子不必多礼。”我回身一笑,慢步回祥乐殿去了。
因为是在太后的静修期间,晚宴上既没有歌舞升平,也没有行花令。一片素净的很,不久,皇太后便是累了,先退席了,皇太后既然已经退了,众人也就散去了。
回闲若馆的路上,我闻听有悠悠的笛子声传过来,那若有若无的绵长笛音,就像是我在家中那晚听到的一样,我细想一下,九皇子应是醉了的,这吹笛子的人必然不会是他,便遂了我的好奇之心,沿着笛声寻去。
路走到未央湖旁,湖边只有一个修长的身影,静静地端坐着吹笛,看这身形,大概是……
我的思绪还没有理清,笛声却停了,那人回头看到了我,天真烂漫的一笑。“十三皇子。”
看到十三皇子,就像是看到家弟一般,我有着莫名的欢喜,便笑着走近他身旁,他似乎很不喜欢我身后的宫娥们,我就打发了樱宁带她们回宫去。
“你是新来的谨姐姐。”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带一丝表情。“是,十三皇子怎么自己坐在这边吹笛子,天凉着呢,别染了风寒。”我就像是教育家里的弟弟一般,他却是毫不在乎的神情。
“不怕。”
想是我的到来叨扰了他,他并不说话,只是呆呆的坐着,却又不像是在思考,只是发愣。我心下想了想,细声细语的说,“十三皇子的笛子吹的好棒,谨姐姐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笛声。”
他把脸转向了我,脸上虽是依旧没有表情,语调里却带了几丝得意。“五哥教的。”“原来是这样,那十三皇子再给谨姐姐吹一曲好么?”我试探的问。“好。”他应承下来。
毕竟是小孩子的心性,笛声再是悠扬,曲调纵是忧伤,吹奏的心却总是欢快的,少了几分味道,多了几分稚气,一曲下来,我轻声拍手喝彩道“十三皇子好厉害呢。”
“奕流。”他指指自己,我楞了一下,又笑了。“好,谨姐姐以后就叫你奕流。”他把笛子递给我,“你吹。”我却是面露了难堪之色。“谨姐姐没有奕流厉害,谨姐姐不会吹笛子呢。”
“哦。”他应了,声音里带着一丝失望。我话锋一转“不过啊,谨姐姐会跳舞,奕流给谨姐姐吹笛子听,谨姐姐跳舞给奕流看好么?”“不要。”“舞剑?”“不要。”“谨姐姐会画画,以后教奕流画画好么?”“行。”这恐怕只算是应付吧。“那……姐姐唱歌给奕流听?”“好吧。”面对这个孩子,我真是没有办法了。
我随着奕流,坐在了湖边石板上,淡声唱民间的童谣,却是勾起了奕流的兴趣,想必奕流没有听过。
那是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唱给我听的一曲采莲女儿的事,采莲人家的女儿在船坞里遇见过路的公子,公子落扇而去,女儿相思成伤。怅怅歌声难言情丝绵长。我看着奕流明亮的瞳眸,澄澈如水,清辉似水流光。
一曲唱罢我轻笑,我与奕流,又是有什么区别呢。
“奕流,”歌声暂停,身后就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我有些慌乱,奕流却是立刻眉开眼笑,不等回头就喊出“五哥。”我突然间明白了,方才奕流误把我当做五皇子才会给我笑脸的,小孩子,还真是难哄呢。
我忙的站起身给五皇子奕渊请安,准备告退,五皇子奕渊却笑说道,“不须拘礼,坐吧。”说着在顺手采一柄荷叶,坐在奕流的另一旁。这若被人看到,算怎样一回事呢,我婉谢了,做礼告退。五皇子奕渊没有在意,反是自做自得。
这时我才看清了五皇子奕渊手里拿的是两支细细的嫩捶藕,和一个绘着青花的瓷罐子,奕渊反过身去,奕流快乐的趴在他的背上看。原来奕流是在这里等五皇子,想是五皇子去御膳房了。或许就是这,才哄得奕流在晚宴上开怀吧。
但听砰砰几声,想不到奕渊竟会像采莲的人家一样,隔着莲叶捶碎了嫩藕,清香的莲藕味很快散开来,奕流忍不住伸手去拿,却被奕渊打在了手背上。“奕流不听话呢,这里有姑娘家在,奕流应当如何?”见奕流一脸委屈的端着荷叶放在我面前,我忙推说道,“不了不了,奕流想吃就吃吧。”
“没关系,”奕渊温和的笑着,摸摸奕流的头说,“我们奕流长大了,是么?”
奕流并不做声,只是迅速的又采了一片荷叶来放在奕渊手上,“你呀你,”奕渊笑着揉揉奕流的脑袋,“贪吃。”
奕渊又转过身躯捶藕,奕流端坐着像是等待盛宴一般,我端着荷叶,亦没有说话,风轻云淡,月朗星稀,晚风轻拂过,四下里安静极了。望着天上的明月,我忽的觉得,或许,宫里的世界,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吧。
鲜嫩的捶藕撒着细细的白糖,入口爽顺极了,望着这夜凉如水的荷塘月色,就像是待在家中一般,只觉得静谧而恬美。我咬一口捶藕,这进宫的第一日,并不是很难过。
“谨姑娘想什么呢?”奕渊起身拍拍手,站在我的一旁,淡笑着问道,我慢答道“没什么。”
“是想晏府了么?”他慢声问道。
“没有。”我回答的干净利索。
他笑笑,没有再对我说话。
“奕流慢点吃,凉,吃光了就没了,我可不会再回御膳房偷给你了。”奕渊似是并不把我当做外人。
奕流抬起头看看奕渊的眼睛,在确信奕渊的话是真的以后,开始一脸不舍的犹豫起来,藕块慢慢的嚼着,眼睛时不时的看着奕渊。
“想是时候不早了,谨儿先行告退了。”远处的钟声响起了,我将荷叶放在一旁,告别,奕渊没有面向我,反倒是柔声细语的对着正低头吃东西的奕流说“姐姐要走了,奕流应该说什么?”
“姐姐走好。”奕流嘴里塞了东西,含混不清的说着,并不看我。奕渊笑了,月光照耀下我恰是看到那对眼角含着笑意的明眸。“谨姑娘走好。”
掬水月在手,弄藕香满衣。
走出几步,我不禁回望,一色弯月如钩,面对着一片荷塘,奕渊和奕流相依而坐的背影,宛如一幅绝妙的工笔图。
所谓兄弟情深,便大抵是这个样子罢。
走出未央湖,我依旧满身荷叶的清香。远处悠扬的笛声又响起了,只是不知,这是奕流呢,还是奕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