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牢房,着实是干净得很。
环视四周,这间用作关押皇亲国戚的牢房不知是闲置了多久。若不是正逢战事,皇子负伤,战场纷乱,再遇太子逆反,着实引的皇上躁烦动了大怒。
凭靠当今圣上仁德,只怕,这间牢房,还是第一次启用。
可是牢房就是牢房,牢房是没有窗子的。整日面对冰冷的墙,生死未卜,前路未知,任凭谁也是耐不住的罢。
我漫步走回木桌旁,手指划过桌面,捏住了白玉杯,却并不拿起,只是手扶着白玉杯,侧脸看太子一口口喝闷酒。
太子顿了顿,瞥过脸,一手拿起酒杯,对着我的方向轻举了一下,一口而尽,勉强示作一个“请”。
我微微笑了笑,猫逗鼠儿的游戏,也不过如此。
坐在太子对面,他垂下了眼,轻声问了一句,“她,过得怎么样。”
“说好是骗你的,”我盯着太子的脸,冷冷的说道,“十二年囚于狱,太子以为呢?”
太子并不说话,原本还残存希望的眸瞳渐渐随着我的话黯淡下去,他一手抓起酒壶,猛灌一番。
“哼,此时何必再惺惺作态,凭借太子当初的声势,想救一个人出狱还不容易的很?”我在心底存了对太子的厌恶,一直替那个宫娥不值得。
“我,我,”太子颤抖的声音此时显得苍白无力,“我并不知道她被困在这儿啊,当年母后带走她的时候,只说是将她好生安置,我没有想到啊,母后,你有一颗好狠毒的心啊……”
我不再说话,看着太子一脸茫茫麻木的样子,又缓缓的开口引导,“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说,”太子冷笑一声,“说给谁,说给你?呵,你当我真的囚傻了么,我是怎么才会在这儿的?敌友分不清?再说了,告诉你,又有什么用。”
我抿了抿嘴唇,“若我是太子,有最后一丝希望,我都不会放弃。若恰好抓到的稻草生了根,能救了命。过后,太子不会后悔么?”
太子沉默了半晌,还是缓缓开口了。
“她对于我,如妻如姐如母。喧喧闹闹熙熙攘攘的一个皇宫,其实人都冷漠的很。捧高踩低,趋炎附势之辈多不计数。唯独她,”太子似是陷入了回忆,想起她,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她看护我,替我受罚,为我着想,为我着急,她才是真的在乎我,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
这点,我早就知晓。我默默的听着太子的话,不动声色。
“是我不争气,连累了她许多。母后说我不够勤勉,常动小聪明,总是罚她。我自知资质不高,一心只想着如何带她离开这个空荡荡的皇宫。母后得知了我的小动作,便在一夜,来我上阳宫,带走了她。”
“母后说,我是要君临天下的储君,永远不会改变。这是责任也是义务。我要做的,只是好好学习如何作一个君王。待我亲临登基大典那日,自会将她还我。”
“我原本不依的,还是她劝我。是她自己收拾好了包袱,随母后走的。”
“母后走的时候,说会好生待她。”
“我派人四处探听了许多年,将皇城内外恨不得翻个底朝天,没有想到,她居然在这儿,在刑天监。”
太子苦笑了一声,蓬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桌子上却滴下了七尺男儿落下的一滴泪。
我沉默半晌,待太子静神,遂轻声缓缓地说,“我走的时候,她还央我一件事,救太子出狱。”
太子忽然抬起头,直勾勾的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因几分对生的渴望显出狰狞。
忽然太子又笑了,仰天大笑,“你,哈哈哈,就凭你,救我?哈哈,真是笑话,天大的笑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奕澜会用你来救我?”
“我应下了。”我平静的看着太子,完全不理会他的嘲讽。
太子忽然止住了笑。
“‘太子’死了,奕澜活下去,并不是没有可能。”我一字一句的吐着,“只是现在我改主意了,我想让太子自己来定夺。若是救你,便要换人画皮替你公开处斩,过后皇后那边自然会去刑天监将无用的她处死,这样一来,你与皇城断了思念,我可以许你银钱自谋生路去。若是救了她,皇后定会起疑,想必你也不会安生的过下去。若想让她好好过下去再无把柄牵挂,只有你死。断了念死了心的人,皇后再追查,也不会寻到她的身影。”
我面无表情的一字一字说出口,“两人性命留一,太子自行定夺。”
太子忽然僵住了,握着酒杯的手僵在了桌面上。
我懂他心中的震惊,他不相信我会在害他之后再救他,不相信我能从刑天监救出人,也不知道我现在让他做出的选择是真是假,或者还有不相信我为何会做这样危险而百无一利的事情。
傻太子呵,你的命对我的奕清来说,没有半点影响,只要太子死了,就够了。
“我不信,若是你骗我呢?”太子是不会说谎的人,嘴上说着不信,眼睛里却透露出想要我的承诺。
“我不愿多解释,只要你选就好了。”我漫不经心般举起了手边的酒杯,轻抿了一口梨花白,这牢狱实在太阴冷了,披了锦帛,我还能感觉出周身一阵阵的寒气。
放下酒杯,我又轻笑说:“或者不选,最好不选,这样我就什么都不用做了。”
“我选。”太子是耐不住气的性子,被我一激,便脱口而出。
眼的余光看到太子藏在桌下的双手紧握,青筋暴跳,抖的厉害。他颤抖着双唇,“选她,求你救她的性命。”
这诚然是太子最低的姿态了,被逼迫至生命边缘,面对对手,卑微的说出一个“求”字。
只怕若是一日,他二人流落街头,太子会为她乞食,打架,偷窃,太子什么都肯。
我突然心中紧紧一揪,太子是真的用生命在爱这个女人。
可又不禁想苦笑,她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身份地位配不上呢,她还在自卑什么呢,明明他什么都不在乎。
这样傻的宫娥,这样傻的太子,这样傻的一对孽缘天偶。
太子见我不说话,神情有些紧张,轻声唤我,“平容郡主。”
“嗯。”我轻声应着。
“我能相信你么?请善待她。她为我苦了半辈子……”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般,放下了全部的戒备,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太子请放心,我定为她谋一条生路。”
听到我的承诺,太子忽然笑了,释怀的笑了。
我尽力敛着面容,作一副冰冷谨慎的样子,“宫中原本为太子暗定的罪名是谋反,那就请太子将这个罪名坐实。”
我不再多说,只怕会失言,起身唤连翘,我速步走至门口,却最终没忍住,问出了口。
“太子难道从未想过放手一搏,挣脱出狱么?”
太子微微笑了,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还搏什么,只怕十年八年之后我能救她的时候……我不忍看她再为我被囚了。”
紧闭的双眼自眼角滑下一滴泪,那样伤心落寞无助的一张脸,像是再也见不到亲人的孩子。
连翘和狱卒的脚步声已近了。
太子迅速的用油腻的衣袖抹掉了眼泪,一手抓起酒壶,拼命的向脸上浇去,忽而又躲在了角落,仰天大笑起来。
“快开门,太子疯了。”我急促的说着,逃似的走出了牢房。
那狱卒锁好牢门的那一刻,太子忽然扑了过来,哽咽着的喊着,“朕是皇帝,朕是皇帝……”手紧抓着木栏,因为太用力,指甲都被掀出了血。
忽又他声嘶力竭的喊着,“朕是天子,是寿与天齐倾的,朕要做万世皇帝,传太傅来为朕撰书。”他笑着,踉跄着走回角落,嘟囔着“朕功高盖世。”
我不忍再看,只怕脸上的不忍神色就要显露出来。疾步向外走去。
“砰”的一声,我最后望向太子一眼,他猛的双膝跪地,高举着白玉杯,手还是挥舞着的,像是抓着玉玺国卷一样,脸上的笑容扭曲了,他兴高采烈的喊着,“朕是皇帝,为了庆祝朕登基,要大赦天下,朕赐天下无罪。”
掩了掩身上的披帛,这牢狱实在是太冷了,我头也不回的出了刑天监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