氮肥厂的工程进展很快，农村大田里才开犁，土建工程就差不多了，剩下几个月时间给安装试车足够了。做劳力小工的民兵们也就到了要撤回农村的时候了。
就在数百民兵忙着收拾行李卷，要回家时，其中有十几个人却在不声不响之中办理了招工进厂的手续。李二林就是其中的一个。全民兵团的十几个招工指标，几乎不约而同地都是在近乎半隐秘的情况下落实的。没有哪个民兵营、民兵连敢于在全体民兵撤回老家之前，当众宣布招工人选。
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大伙儿议论纷纷。
最后一次开全连大会，李连长宣布建设任务完成，解散来江县路桥民兵团，以及最后几天的程序安排时，有人就天不怕地不怕地在会场上讲起来了。
“骗得我们把事干完了，好处不晓得哪些人得了。”钟术涌咯些天一直为刘晓楠抱不平，今天有了咯么个当众的机会，他非得要发几句牢骚。
“你讲么子啊，今天是开会宣布收尾工作，不是开学习讨论会，谁要你发言了。”李连长马上要制止乱讲话的人。
“让人讲话，天不会塌下来，自己也不会垮台；不让人讲话呢？那就难免有一天要垮台。”小高在队伍后面，见前面有人发难，也就在后面起哄了。
“你讲么子，讲哪个垮台？反了，你？”李连长声色俱厉地大声喝斥着。
“你才反了嘞，你敢反对毛主席讲的话，你找死啊。”后面又有人在大叫。刘晓楠听出咯是梁大祥的声音。
“你们做都做得，还不准别人讲啊。”谭宝生可看不惯当官的作威作福，“你敢让你家里李二林在咯里和大家讲吗？”
谭宝生咯一句点到了李连长的穴位上，他站在队伍前面，红胀着脸，不知讲么子好。幸好咯时候欧指导员从指挥部开会回来，见李连长正与民兵们对抗着，知道是有事犯了众怒。但是，咯种时候，又是因为咯种事，他作为全连的最高领导也不好讲么子。
好在欧主任平日在民兵群众心目中威信较高，他一到场，大家也不好再闹了。欧主任见大家不与自己为难，他也就有意地回避刚才吵闹的事。不回避能怎么样啊？咯种事，自己当时没能力主持正义，现在又更无力扳回来。一个领导干部，总不能带着大家去闹吧。只有让事情自己过去了，随着时间，随着大家分散回家，事情就过去了。
欧主任站到队伍前面，也不问刚才吵闹的事，就如他根本没发觉人们在咯里吵过一样，就开口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同志们，宣布一个好消息。刚才指挥部会议决定，在欢送大家返乡时，加发一个月的津贴，作为各人回家的路费。”
一下子就多了几块钱，大多数人都高兴了起来，队伍一阵热闹的议论声，刚才因有人带头才升起的那些愤怒，也跟着一下就消失了。
刘晓楠站在队伍里，看着事情的变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他知道，钟术涌，还有谭宝生他们，是为自己打抱不平。而梁大祥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因为他本就与招工沾不上边。小高是记恨李连长坏了他的好事。但不管怎么讲，他那种做法本也是不正当的。真正委屈的是自己刘晓楠，自己本是个完全符合指挥部规定的人选，却被他们有背景的人，用不正当的却又极富权势的手段打压了。他们背后的那些处于领导位置上的人，在咯件事上做的，就是咯几年搞特殊时期高喊着要打倒的东西。怎么革命口号下的革命对象，还是在新生的革命委员会里又出现了呢？刘晓楠怎么也想不清咯个道理，他甚至怀疑，咯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么子真正可以保持不变的是非道理。
刘晓楠也知道，咯次招工的事，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沾上了一点边，绝大多数人是想都不曾想过的。所以，几个人在队伍里叫一叫，也闹不起么子事。而欧主任正当其时的几块钱，立刻就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将刚才的矛盾消弥于无形。因此，自己在咯件事情中，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至少，还有欧主任咯样的领导，以及身边的好朋友们，没有忘记自己在路桥民兵团的表现。就凭咯个，自己以后在大水公社，在西洲大队，走到哪里，只要那里有参加过来江县路桥建设的民兵，就知道我刘晓楠是个好样的知识青年。
够了，就凭咯个，自己在路桥工地也没白干。刘晓楠想到咯里，心里的不快也就消散了。他抬起头来，正好碰上了欧主任从前面望过来的眼光。两个人的目光对视了一瞬间，欧主任微微地向刘晓楠点了一下头，刘晓楠动了一下嘴角，做了个笑样，算是回应。咯一对民兵官兵，就在咯样简单的表情中，达到了心灵的理解。
接下来的两天，刘晓楠完全忙坏了。他要忙着收集、清点和上缴排里领用的各种工具用品，坏了的，遗失了的，还要找人办理确认手续，到营部去消账。第二件大事，就是为全排的人清算伙食费，主要是为报过停餐的人把伙食费结算领回来。最后一件大事是领发最后一月的津贴和加补的作为路费的一个月津贴。他带着术涌从营部把钱领回来，又在大伙儿一窝蜂一样地围绕下，把钱一个人一个人地发下去，还不能有一点差错。
钱发了，人散了，最后就是朋友们的告别了。刘晓楠咯时候还真是舍不得在民兵团结识的咯一帮朋友。前年，自己才十六岁，人长得又矮小又瘦弱，刚到田江采石工地时，心里还有一种莫名的畏惧心理。要不是朋友们的帮助和呵护，当年的刘晓楠还真不知能不能熬过工地上艰苦的劳动。
现在，我刘晓楠人长高大了，干活的本事也强多了，还在朋友们中间陶冶出了一副豪爽、硬气、坚强的性格。而且，还在朋友们的帮助和支持下，自己小小的年纪居然当下了民兵干部，练到了一些管理事情的本事。
刘晓楠自己心里掂量着自己，咯时候的自己，已经与两年前大不相同了。现在的刘晓楠，已经具有了走向任何地方，承受任何艰难的胆量和信心。有了咯种底气，刘晓楠可以勇敢地迎接人生的任何挑战。
刘晓楠是最后一个离开大水民兵连二排民兵寝室的。他提着小小的行李卷，站在空荡荡的寝室中间，反复环视着咯间他在人生的两个不阶段，先后两次进住的寝室。咯种房间，徒有四壁，么子东西都没有，唯一能给人留下印象的，就是天花板上吊着的那个灯泡。对了，还有门口走廊上的那个灯泡。咯两支灯火，曾经照着他读过中学的课本。咯一年来，又照着他记过排里的工具账、餐账、津贴账。还有就是，他在灯火下看过从小李子和陈大树他们那里借来的老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