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刘晓楠送回《汉语修辞讲座》时，袁时春却慌神了，他不见了刘晓楠的那本《趣味数学》！
“我有一次出去没把它放箱子里锁上，就放在枕头底下，回来就不见了。”读书的人都知道看重书，何况，人家这是父亲的礼物，袁时春不知如何是好。
“你再找找，说不定是哪个拿去看了，过些日子又会送回来的。”刘晓楠反倒开导起他来，“不过，你就得继续给我书看了，呵呵。”
“那当然，那当然，”袁时春随手就把床上的一本书送到刘晓楠手上，“哦，小谢刚还回来的，《勇敢的人》，你还没看过吗？”
又过了一个礼拜，《趣味数学》仍没有消息，而袁时春那个箱子里的书，都让刘晓楠看遍了，最后只剩下一本字典和一本大部头的工具书。袁时春双手从箱子里捧出那本大部头：“刘晓楠，你那本书可能回不来了。真对不起，我应该赔你的。可是，好书是无价的，这种书现在也没地方有买，我是没法赔的。”
“咯，”从心里讲，刘晓楠也很喜欢那本《趣味数学》，有时间时做做上面的题目，真是既启发智力，又有趣味。读那本书，可以说一边学习了，又一边休息了，轻轻松松地就学了知识。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工具书，叫《世界手册》。上面有全世界各个国家的情况介绍，可以说是，一书在手，尽知天下事。我今天就用它来赔你的书，你看行吗？”袁时春非常诚恳地说着，近乎是央求刘晓楠认可他的赔偿。
“唉，”刘晓楠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接过那本足有两块砖头厚的重重的大书，“要不，咯，这本《世界手册》我就先拿去看，么子，什么时候《趣味数学》找到了，我们再换回来。”
一个多月下来，全工地上下都知道了，队里新来的年轻人里有几个爱看书的。
这一天，队里的何指导员找到刘晓楠：“小刘啊，听说你很爱学习啊？”
“唔，就是喜欢看看书，没学什么。”刘晓楠有些不好意思。
“爱学习好。现在工人阶级要积极参加特殊时期，就得要有文化，要不，连个革命大批判文章都写不出来。”何指导员正是希望刘晓楠写一篇革命大批判文章，参加这个礼拜二晚上全队的学习批判会。
这几个礼拜以来，刘晓楠已经知道，单位上每个礼拜都得有一个晚上的学习或开会，有时碰到上面来新的文件，工地上还会停半天工开会传达学习。最及时的是传达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只上面的通知一到，或者是广播里的消息一出，工地上立即停下工作，全体干部工人现场学习讨论，一刻也不能耽误。
“袁时春，还有谢小香他们也学得很好，袁时春还学得蛮的水平的嘞。”刘晓楠还从来没在什么革命大批判传经上发过言，怕自己做不好。
何指导员没去讲袁时春他们，而是说到刘晓楠在工地上休息时讲故事，讲得不错。“你能行的，听说你在工地上讲故事，头头是道的，那发起言来，一定不错的。”其实，那都是刘晓楠在上林湾时学到的那些东西，也如上林湾人那样，像唱影子戏一样地讲出来。
何指导员让刘晓楠下午少上半天班，在家专门写一篇革命大批判稿，用作队里晚上开会发言用。他还告诉刘晓楠，晚上一共有四个同志发言，一个老师傅，一个干部，一个女工，一个新同志，就是你刘晓楠。
自那年下乡以来，刘晓楠几乎一直坚持看书学习，原本也只是艰苦生活的一种精神调剂。在那样的环境里，在那样的条件下，人的心里总得有个东西占着，才不会太空，太怕，太累，太闷。
没想到，这种学习还被这里的领导看上了，居然还能顶上半天工，不去干工地上的本职体力活，只要耍半天笔杆子就行了。就如在上林湾时，哥哥的字写得好，也得到了利用，连着好些天可以不下田干活，而专门在湾村大厅屋里写大字标语。
咯大概就是奶奶一直所说的，人就是要读书，不读书就是个睁眼瞎，除了下田做事，么子事都做不成。奶奶还曾经讲过，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后来特殊时期批判过咯种讲法，但乡下的人们，包括奶奶、叔叔，还有上林湾的叔伯哥哥们，却从来都认为咯句话是对的。而且，刘晓楠还常常听到上林湾的人用咯句话教训他们的子孙。
已经二十多岁的刘晓楠，近年来开始不时地感觉到，开会或者广播报纸上讲的道理，与身边工人农民心里的道理，往往不是那么一致的。甚至，广播报纸上的道理与上面的情况也好像不太一样，就讲咯个读书，听说现在革命司令部的大领导，都是会读书会写文章的大秀才。
“怎么样，小刘？”何指导员见刘晓楠没作声，就再追问一句。
这时候的刘晓楠，似乎想到了一点什么道理，已经决定听指导员的安排，发挥发挥自己肚子里的墨水。再讲，咯么多年来，自己只是往肚子里灌墨水，还几乎从没往外显过。今天就借咯次机会，看看自己到底学得怎么样。
按何指导员的布置，今晚会上的革命大批判发言主题是：加强战备，粉碎美帝苏修的罪恶战争企图。
刘晓楠觉得这方面的事，广播报纸上经常讲到，因此，这个题目比较好写。也是的，刘晓楠还没用得半天时间，就写成了一篇三页稿纸长的发言稿。交给何指导员看过后，他几乎没改一个字，就让刘晓楠晚上按这个稿子发言。
晚上，全队的同志在大库房里队办公室房间前那块空地上开会。何指导员简单地作了布置后，就让四个同志分别发言。
还不到半个小时，前面三个同志就都读完了发言稿。何指导员特意咳了一下，显得格别重要地讲道：“下面请新同志刘晓楠同志作大批判发言。”也确实，这还是年初新分配来的这批新工人中，第一次有人走上全队的大会上发言。
这时的刘晓楠，听了前面三个同志的发言后，心里已经有底了，相信自己的稿子和发言的声音不会太差。现在又听何指导员这一介绍，更是意识到自己的特殊身份。他略一定神，想了一下，就拿着稿子走上了前面的发言位置。
刘晓楠走到前面，看了一眼正眯着眼睛，微笑地看着自己的何指导员，也没打开稿子，就先讲了一句稿子上没有的，刚才临时想到了一句开场白：
“革命大批判战场轰轰烈烈，工人阶级队伍新战士心潮汹涌，挥戈上阵！”工人阶级啊，自己能在大会上公开声明自己的工人阶级队伍成员的身份，一个革命阵营里最光荣的身份，一个最令人骄傲的政治地位，这对多年来备受家庭政治压力的刘晓楠来讲，感觉到从未有过心情舒畅。
“好！新战士好，挥戈上阵了！”一旁的何指导员对刘晓楠的这个开场白非常赞赏，竟然当场叫起好来，还带头鼓起了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