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上干活的架势刚拉开,上面好像又不怎么抓紧了,甚至还有要让工地上停下来的意思。有个表哥在北岭市革委会里上班的雷安朝说,上面有人对今年以来大抓生产,忽视运动的搞法有意见。上面的人闹着,下面的生产也就没人催了,就连正常的施工任务下达和材料供应也不能跟上来了。
工地上,工人已经把自己今年过冬需要的砖房砌出来了,上面不再催工,大家也不再着急。只是,让何指导员和范队长他们犯难的是,不但刚刚在劳动技术竞赛中调动起积极性的工人队伍遇到了冷场,甚至还让人说是以专压红,用生产耽误革命运动。
特别让何一平为难的是,工地上几乎停了工,上面就催着要利用工闲时间抓革命,要搞政治学习,搞革命宣传教育,搞革命大批判。总之,是搞那些让队里领导心里最没底,最不会搞,也搞不好的事。老何和老范宁愿天天抓施工,抓生产,抓那些基层干部和工人群众都清楚的事。
正愁着不知如何让停工的工人们打发时间的范队长,见木工班的雷安朝走进了办公室。雷师傅一进门,就对范队长说:“天天学习,坐得屁股都难受,可不可以找点什么事做,活动活动啊?”
“这样坐着,宁愿去做点事。可工地上没事做啊?总不能大放假吧,那上面会找麻烦的。”向来与工人混在一起范队长,与工人师傅们讲起话来,从来不藏着掖着。
“范队长,我就是给你讲这事来的。”原来,雷安朝这几天也知道大家不想呆坐着学报纸。就从他那个在北岭市革委会工作的表哥那里领来了一件好事,到郊区去搞支农建设,帮那里农村社队建一个养猪场,事情不多,也不难,而且说好了那里管吃管喝。
刚从外面进来的何指导员听了,觉得这是个好事,大家有事做,不愁学习的事了,而且,这种事讲起来也名正言顺,是加强工农联盟的好事,是最革命的事了,谁也不能说什么坏话。
四队的人说干部就干,当即让雷安朝向他表哥讲定了这事,定好时间,就组织了一批木青年工、泥工,自带工具,离开烦人政治学习,高高兴兴地支农去了,留下老师傅们在工地休息看家。
支家的地方是郊区的牛家坪大队,那里的农民兄弟已经准备好了建养猪场的材料,只等工人师傅一到,就可以干开了。
乡下的木料,才从山上采下来的,虽然湿了些,做起来有些扯刀爷口子,很费劲,但却都是周正的好材料,木工师傅没说什么,马上就做起门窗来。
泥工师傅们望着农民们自己烧制的青砖,也很高兴。那些青砖一块块方方正正,比红砖厂的红砖一点也不差。可是,旁边准备用来拌制灰浆的那一大堆的黑乎乎的黑泥,却让建筑公司的这班泥工高手们有些担心。
泥工技术高手们都知道,灰浆是建筑砌块的粘合剂,是它们那强有力的粘合力把一块块的砖头粘在一起,构筑成楼房。在可用作建筑粘合剂的材料中,以水泥的粘合力最强,传统的石灰也有很强的粘合力,农村里建造土屋时用粘稠的黄泥巴,也是可以的。
可是,牛家坪的农民兄弟准备作来砌猪圈的粘合材料,竟然是他们从城里电厂运来的炉灰。细粉状的炉灰搅拌起来显得细腻柔和,抓起来手感很好,用瓦刀挑起来也很顺畅,但关键的是在火炉里,烧过后的炉灰几乎没有什么粘合力,即使干结后也不能开成结构力,不能把一块块的砖头结构成整体的砖墙。
可生产队长说,我们这又不是你们城里建高楼大厦,砌个猪圈,就两三米高,只要用灰浆把砖块垒上去就行了,我们这里农村里,私人家里垒个什么猪圈鸡窝的,都是这样搞的,没问题。
既然生产队长说了没问题,那就干吧。二十几个泥工师傅沿各堵墙基拉开,一次就站满了全部档口,可以一次性地把猪圈的墙体升上去。
偏偏天公不作美,大伙儿刚刚拉开架势,天上就飘起了毛毛细雨。这要是在城里工地上用水泥或石灰砌墙,灰浆收水快,又有较强的粘合力,下点毛雨是不成问题的。可现在是用的炉灰作灰浆,这东西不但本身没什么粘合力,又一点都不收水。在雨水中砌上墙的青砖,非但不能被灰浆粘合住,还在那炉灰上像是坐了滑滑板一样,只往两边滑溜。
雨越下越大了,墙面已经在渗水了,没有一点粘合力的墙体在风雨中有点摆动之势了。有些师傅已经不能再往高砌了,只有技术好的邹强国、刘晓楠他们几个人还能勉强继续作业。可刘晓楠也停下了手,不再往砌了。因为他知道,这样砌上去的砖块,迟早是会要倒下来的。
刘晓楠离开档口,找到范队长:“队长,说什么也得让他们往灰浆里加一两包水泥,要不,会倒墙的。”
范队长找到生产队长,生产队长一脸的无奈:“我们农村里,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粒水泥灰。自搞那个三线建设以来,水泥钢筋之类的东西都是战备物质,如何能用到农村里来。”
战备物质,战备物质!刘晓楠清楚地记得,在三线工地上,在红程机械厂那样的工地上,边设计边施工,建了拆,拆了建,何曾在乎过一两包,一二十包,一两百包,甚至更多更多的水泥啊。
刘晓楠想不明白,战备,是要靠人去做啊,真要打起来,是要人用命去打的啊,把农业搞上来,把生猪养肥了,让国人吃饱了,长壮实了,不也是最要紧的战备吗?再说,那些生产战备物质的工人也得要吃啊。用他们生产出的水泥中的一小部分,来建设一些生产粮食和食物的设施,不也是能提高工人的干劲吧。
现在毕竟不是战争期间,把一个国家的东西都放在了并未在现实中出现的假想的战争上去,让国人都饿着,让百业都停滞着,能行吗?刘晓楠脑瓜子里把事情越想越大了越远了。可是,想也无益,今天还是得尽力把这个猪圈砌好。
刘晓楠只得又返回到档口边,准备再砌墙。但他还没往上放一块砖,就听得旁边有人大喊一声“哎呀”,接着是一阵沉闷的“砰砰”声。刘晓楠循看过去,旁边肖师傅砌的那堵墙已经连根倒下,青砖和灰浆稀哗哗地泄了一大滩。
本来连成一体的圈墙,一有了个带头倒下,就全都被牵去了,就如书上讲的那个什么骨排游戏一样,产生了连锁反应。各人砌的墙,不管你是砌得正的还是砌得歪的,一堵堵连着就往下倒。随着那沉闷的“砰砰”声到哪里,哪里的墙就稀哗哗地往下摊。
刘晓楠面前这堵砌得十分周正,十分垂直的青砖墙,也不例外地倒了下去,除了最下面几层的砖块还垒在那里,其余的青砖灰浆全都泄倒在地面上,成了一个黑乎乎的乱砖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