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之后,江海的白昼时长已不比盛夏之时,才七点钟,天就完全黑了下来。
位于江海东郊宝成山上的三秦会馆,是胡忠的产业。名叫三秦,实际上入馆并不限制来人地域,更重要的还是身份。胡忠当初取这个名字,更多的只是表达一份对往事的怀念而已。
在同类会馆中,三秦会馆要显得低调得多,然而其背后所能聚集的能量却绝不是那些外表光鲜的会馆所能比拟的。整个江海市,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会馆不会超过两家,全海江也不会超过一只手。
此时胡忠抽着烟蹲在门口,毫无一点会馆主人的样子。他时不时望向山下直通此处的山道,等看到几辆打着车灯的轿车驶入视野,胡忠站起身,整理了下衣服。
几分钟之后,几辆车缓缓停了在了门前的停车坪上。胡忠率先走上去,打开车门,一个六十多岁,矮矮胖胖的老头从车里走了出来。这人正是叶卿曾经在酒吧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天堂扛把子山其光。
“爹!”胡忠低头喊道。山其光麾下五位义子,称呼分成两种,老四老五老六都称其为义父,早就跟着他打天下的老二老三直接称其为爹。
在酒吧里慈眉善目的山其光瞥了一眼自己的三义子,面色看起来隐有怒色,“又他奶奶的一身烟味,不让你抽烟,非要抽。怎么,我老了说话就不好使了?哼!”说完拄着自己的拐棍儿不理胡忠,往前行去。
胡忠脸色讪讪,一脸苦笑,和其余下车来的兄弟们打着招呼,将他们迎进了三秦会馆。
酒宴早就准备好了,设在一个足够大的包间里,胡忠准备摆两桌,男人们一桌,女眷和孩子们一桌。山其光却大手一挥,“都是一家人,分两桌作甚。找个大桌子,一起热闹热闹!”胡忠连忙点头应允,吩咐手下换了张大些的桌子上来。男女老少都坐上桌,统共十五六口。
酒宴开始,一家人有说有笑,几个年幼的孩子在足够宽阔的房间里跑来跑去,气氛好不热闹。山其光虽是个大混子,但是对抽烟这件事一向是深恶痛绝。但此时是家宴,看几个义子憋的实在痛苦,就吩咐打开窗子。几个大老爷们立马眉开眼笑,齐声恭维着义父英明之类的话语。山其光只是冷哼了一声,安静的喝着自己的茶。
如果气氛一直这样下去,这幅画面倒不失为华夏国传统和美家庭的典范,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气氛和美的包厢中好多人都是手染鲜血的屠夫。
可惜如果只是如果。
说来奇怪,往日里最为嗜酒酒量惊人的二太保朱四海今天才几杯酒下肚,就已然微醺,横挂脸颊的长疤因酒精的作用泛着赤红的颜色,像一条长长的蜈蚣挂在脸上。李东明两岁的女儿正在山其光怀里,看到二舅脸上的长疤,吓得她赶紧把脸埋到了外公怀里。
席间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似乎没有谁注意到朱四海似乎情绪不佳。他仰头饮尽杯中酒,空杯啪的一声放回桌子上,这声响有些大,一时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夺了过去。
朱四海抬起头,平静的注视着已然满头银发的山其光,“爹,今天咱这一家倒也热闹,可我这心里就是觉得空落落的。”他又拿过胡忠面前的酒杯,又是一仰脖子饮入腹中。他咂了咂嘴,“爹,这些年我喝酒很多,别人不知道,您应该知道。大哥生前爱酒,我这些年的酒,都是替他喝的。爹,你说,大哥要是在,该有多好。”
听了朱四海的话,席间一时沉默下来,房中奔跑玩耍的孩童们似乎也感到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停止了玩闹。山其光大手抚在外孙女的头上,听闻这话,停下动作闭上了眼睛。他枯老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是啊,要是老大在,那真不错。”他表情疲惫,银白的头发提醒着在座诸人他早已不再年轻。
山其光幼女山云云嗔怪的瞪了一眼从小被她视为兄长的朱四海,轻声埋怨道,“真是的,二哥,今天这么开心的日子,你又提大哥···”山云云提起孙青来眼圈也有些泛红,“你又提大哥做什么,白白惹爸爸和我们伤心。”
朱四海看了一眼山云云,咧开大嘴笑了笑,没有说话。李东明见娇妻眼圈犯红,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刘晴眼中阴鸷一闪而过,将头埋低。
朱四海斟满一杯酒,站起身来,对着山其光说道:“爹,俺娘死了之后,这些年您少有饮酒,算起来狗剩已经有十多年没跟您喝过酒了。爹,狗剩今天敬您一杯酒。”
山其光看了一眼站起身来的朱四海,也拿过一个空杯斟满,制止了山云云的劝阻,和朱四海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山云云看着今天情绪不太对头的二哥朱四海,有些纳罕。山其光膝下无子,她打记事起记忆里就有了三位义兄,他们都把她当小妹,几人情谊实与亲生兄妹无异。她知道早年间朱四海并没有正式的的名字,就叫朱狗剩,后来他跟随了山其光,才得了一个名字叫四海。狗剩叫起来不好听,算是朱四海的一个忌讳,平日里拿这个开他的玩笑搞不好是要见血的,今日他却主动自己提起来,实在是奇怪得很。
胡忠从开席以来一直看不出什么异样。朱四海和山其光喝下那杯酒,他面上看起来平静,在别人看不见的桌下,他的双拳紧握着,指甲刺入肉里,渗出鲜血。
等两人坐下,胡忠倒上一杯酒,站了起来,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对,嘴角上挂着的笑像是生生挤出来的,难看得很。山其光怀中的小女娃娃看着表情怪异的胡忠开口道:“姥爷,你看啊,三舅丑死了!羞羞!”
胡忠朝不懂事的女娃娃笑了笑,开口道:“爹,今天···今天日子特殊,我也敬您一杯酒!”说完一饮而尽。
这时候席间众人终于都发现不对头的地方,山云云刚想开口问问今天的日子特殊在哪里,就看到三哥胡忠虎目中溢出泪水,而后将酒杯狠狠摔在地上。
众人一时都有些错愕,然而他们还来不及说什么,这个按理讲最为安全的包间就被人从外边打开,四个手里拿着手枪的黑衣彪形大汉就冲了进来。
刘晴低垂着头颅,嘴角挂着一丝阴狠的笑意,然而不等这笑意未来得及有扩散的机会,他的太阳穴便被顶上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他惊愕的抬起头,看到垂头以手掩面的胡忠,还有同样一脸错愕被一把手枪顶着头颅的朱四海。
刘晴终于顾不上什么,歇斯底里吼叫道:“三哥!!怎么回事??”
朱四海也阴沉着脸,皱着眉头看了看一脸沉静的山其光,又看了看低着头的胡忠。
“好了,你们都出去吧!”山其光开口道,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山其光这时候语气里有一股让人不容置疑的气质,在座的人虽然都心有疑惑,却不敢多说什么,都站了起来。
山云云抱着幼女,出门前看了一眼朱四海和胡忠,对着父亲欲言又止,山其光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出去吧。”山云云隐隐明白了些什么,红着眼圈点了点头,出了房门。
待几人出门之后,刘晴脸上阴晴不定,不一会儿咬了咬牙,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不停地磕着头,涕泗横流的开口道:“义父,是我被鬼迷了心窍,才做这种傻事。我对不起义父您的多年栽培,我猪狗不如,求义父您给我一次改过的机会!”
山其光拿着手里的拐棍轻轻敲了敲地面,刘晴停下动作看着山其光。
“老五啊,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当年你和东明追求云云,我都看在眼里。东明没有你机敏,但他踏实肯干,也是真心待云云。义父活了这么多年,这个还是能看出来的。你呢,你是什么人,不用义父多说什么了吧?义父知道你这些年来对我多有不满,这也没关系,父子之间,谁还不兴闹些别扭?有什么事,你可以对义父说,可你这么做,真是让义父寒透了心啊!”
山其光端坐在椅子上,俯视着跪在他面前的义子。从他走上黑夜中的这条路,不知道有多少人跪在他面前祈求能留下一条命。以往他总有一种审判的感觉,可此刻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义子,他心里再也没有那种审判的快感,唯有深深的疲倦。
“义父!孩儿知道错了,孩儿跟了您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刘晴又嘭嘭在坚硬的地板上磕起了头,不一会儿额角就渗出血丝。
“有些错误你犯一百遍义父也不会在意,有些错误,你犯一遍,义父就很难过。”山其光闭上了眼睛,缓缓道:“送五爷上路!”
那拿枪指着刘晴的冷峻大汉点了点头,毫不犹豫的就扣动了扳机。刘晴还没来得及喊出最后一声求饶,就被一颗子弹打穿了脑袋。他缓缓倒在了地上,鲜血缓缓流了一地,衬着他红肿染血的额头和脸上横挂的鼻涕泪水,像极了一副讽刺的画卷。
朱四海从刚才被枪指着,就开始不停的喝酒吃菜,地上缓缓扩散开来的血污并没有影响他半分的食欲,那突兀响起的枪声也没有让他停顿半分。直到他吃饱喝足,才抹着嘴拍着肚子,心满意足的倚靠在椅子上剔起了牙,胡忠和山其光也不说话。
“三儿,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朱四海剔着牙,开口问道。
胡忠抬起头,这个手上曾经沾过人血的汉子眼圈泛红,“二哥,索老二一接触我,爹就知道了。这一切都是爹安排的,二哥,老三对不起你。”他还没说完就低下了头,双手插进乱糟糟的头发肩膀微微抖动着,地上不一会儿就见了些水渍。
“嗨,这有啥!咱兄弟不兴这一套。你和爹感情深,这么做哥哥也不能说你什么,有什么好哭的,跟个娘们似的!”朱四海大大咧咧的说道。他又转过脸,看着山其光,“爹,狗剩今天就问您一句,我大哥到底是怎么死的?”
山其光长呼一口气,直视着朱四海缓缓开口道:“阿青确是因我而死。”
朱四海听了这话,身子似乎一下子松垮了下来,良久才开口:“爹,有您这句话就够了,狗剩今天也就没算做错事儿,四海这名字,儿子就还您了。爹,狗剩被这件事折磨了二十年,今天总算是解脱了。爹,狗剩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还是我们三兄弟跟着您打江山的时候。爹,狗剩这辈子选择了对我大哥尽义,就不能对您尽孝了,下辈子狗剩再孝顺您。”
说完朱四海站起身,挺直了腰板。这个青天堂第一悍将对着山其光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再站起身他额头上已然见了血。他昂着头走到窗前,炯炯有神的双目似乎刺破了时空,回到他昔年和大哥孙青在陕北山间的峥嵘岁月。他脸上泛起一抹异样的潮红,对着窗外的夜空嘹起了嗓子,竟是一句高吭的秦腔。
“只因你一世秉性傲,并不曾于人展眉梢。我弟兄并马把业闯,为之为金炉一炷香!”
唱罢,朱四海双目圆睁,大吼一声:“大哥,兄弟来陪你啦!”说完一双铁掌就拍上了自己的头颅,一声沉响,这个一辈子顶天立地的汉子重重倒在了地上。
胡忠猛地站了起来,并不伟岸身躯踉跄两步扑到了倒地的朱四海身前,他跪在地上嘶着嗓子喊道:“二哥!!!”他的眼睛像是要瞪出眼眶,紧咬着牙根,身体不住颤抖着。在场的几个大汉也是眼圈微红。山其光微低着头,紧闭着眼睛,扶着拐棍的枯老双手青筋暴露。
胡忠嘴里喃喃着那句“并马把业闯”,竟然慢慢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听起来比哭还要难听。他背对着山其光,缓缓开口道:“爹,二哥求义身死也算是死而无憾,我知道您心里也难受,您年纪大了,莫要太难过。”他转过身,看着山其光,缓缓跪在了地上。
山其光叹了口气,疲惫的开口道:“老三,你起来。不同人不同命,你活了四十多年还不懂这个道理么?你二哥走了就是走了,你也别多想了。”
“爹,咱们好好一家人,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子呢?”胡忠没有站起来,而是给山其光磕了三个响头,“爹,二哥合着算是因我而死。自古忠义两难全,老三于忠无憾,于义大有愧!!”
山其光听到这里,缓缓皱起了眉头,他意识到有些不对,刚要呵斥胡忠几句,却见他手里已经多了一把枪。
“爹,胡忠走了,下辈子再给您当儿子!”胡忠笑着把枪塞进了嘴里,扣动了扳机。
子弹带出一蓬血花从胡忠破碎的脑壳穿出,他的尸体重重倒在地上,从他身上流出来的血和朱四海的血慢慢混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
“老三!!!”山其光猛地站了起来,目眦欲裂。地上扎眼的鲜红刺得他心神不稳,他摇晃了两下,跌坐在椅子上。称雄江海二十年的王者此刻终于疲态尽显,那一瞬间,他仿佛苍老了十岁。
老人无力瘫坐在椅子上,神态悲痛无奈,终于,他的脸上缓缓流下两行浑浊的老泪。
“这都是作孽啊!”
老人孤单的坐在椅子上,好似身边从来就没有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