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源想,自己是在做梦吧。
倾国倾城的少女低下身子来,俯视着自己,未施脂粉的俏脸上笑意盈盈,呼吸像轻盈的蝴蝶一般扑在自己的脸上,连声音也是像酿着蜜般清甜,脆生生的格外好听:“阿源哥哥,还睡懒觉呢,让阿爹知道了小心他责怪你!”
“阿绣……阿绣?”有点不敢置信地呼唤着身边少女的名字,宗源坐起身来,身上没有丝毫不适之感,也不知是好了还是当真在梦中,当下伸手捉住方才急着避让自己、不跟自己头对头撞上的少女:“阿绣,真的是你?……你,你这几年,在宫里,可好?可有人欺负你?”
哪里知道少女皱了皱眉,脸上分明露出了又是疑惑又是担忧的神情:“阿源哥哥,你别是被梦魇着了——好端端的,什么‘宫里’不‘宫里’的?”
“……没有?……阿绣……原来、原来你没有进宫?!”宗源松了一口气,翻身睡倒在草地上,拿手挡在眼前挡住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刺眼的阳光,却让接触在脸上的触感吓了一跳:这并不是自己在军中已经习惯了的深黑窄袖劲装,而是一件款式平凡的粗布蓝裳,袖口略大,他本就是对衣着不甚在意的人,因此醒过来已有不短时间,现在举到了眼前,才发现了不同。
裴书绣见宗源对着自己的袖子愣愣出神,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怯生生地问:“阿源哥哥不喜欢这件衣服吗?”
宗源一惊回神,随即坐起,对少女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阿绣,你多心了……只是,这衣服……”到底是在军中磨砺多年,他已不复当年的毛头小子,在激动过后便很快冷静了下来,也迅速察觉了身边的不对。
裴书绣眨了眨眼睛,终于还是微微撇开了脸,粉白的脸上染上一层红霞:“阿绣知道阿绣的女红很差啊……可是,阿源哥哥也不要、不要说得这么明显啊!”言语之间,已经带上了嗔怒。
宗源知道这是裴书绣害羞了,当下也不再计较,细细看下去,也确实能够发现这件衣服针脚粗陋,又没有什么应有的装饰,只是笑道:“不会啊,只要是阿绣做的,我都很喜欢。”
少女这才如释重负的笑起来,却也不再看向宗源,自顾自地站起来,笑骂:“真是睡了一觉就忘了自己是谁了!阿源哥哥,这个懒可偷得够久了,再不回去,阿爹会罚你的!”
宗源仍是赖在地上不肯起来,抬起头看着阳光下笑靥明媚的少女,一阵风起,吹得她衣袂飘飘,连编成一根大辫子垂在脑后的乌亮长发也带出了柔软的弧度,宗源不禁看得痴了去。裴书绣见他还不起来,不由得又羞又恼地看过去,正对上宗源灼热的眼神,当下脸上一红,撇开视线,跺了跺脚,道:“阿源哥哥,你欺负我!”
宗源闻听此言,几乎是当即从地上跳了起来,站到她身边,安慰道:“阿绣,我没有……我不是……我、我是想说……”裴书绣疑惑得看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宗源,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宗源见裴书绣笑了起来,脸上也是一红,也管不得什么后果,一手抓过了裴书绣的手,大声道:“阿绣,嫁给我吧!”
裴书绣显然也是被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收回去,又被一层羞涩的红晕晕染得更加严厉,连带着嘴上的训斥也不由自主带上了小女儿家的娇羞:“你……你被梦魇着了不是?……说、说什么梦话呢?!……要娶我……要娶我也得跟阿爹提亲去啊!”
宗源欣喜,知道裴书绣是答应了,正想抱住她,眼角却瞥到了一抹哪怕是在白日里仍旧异常明亮的火光——那是,裴家村!宗源动作一僵,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本来娇羞地靠着自己的少女已经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阿绣!”知道这绝对叫不住冲在前面的少女,宗源也紧紧跟在了后面,但他才刚刚迈步,身后突然传来的一阵熟悉的、沁透心腹的冰寒牢牢地攫住了他的脚步。宗源僵硬的转身,只见那只九冥之笔正悬浮在半空中,浓浓的黑气夹杂着缕缕红丝,将周围的花红柳绿、碧草蓝天通通扭曲,来自九冥深渊的深深寒意生生挡住了宗源,不让他再有丝毫接近裴家村的可能性。
“为什么?!”眼见少女的影子越去越远、火光越来越盛大,宗源再也冷静不下来,对着那只悬浮在空中的笔怒吼出声——他终于记起,那分明就是四年之前,高龙大军闯入裴家村时的情景!而接下来、接下来就会是屠杀、掳掠,甚至连阿绣也会……
“够了!”一声厉叱,蓦地从半空中传来,宗源瞪圆了眼睛循声望去,却只见半空的浓黑中蓦然开了一个口,那个口越扩越大,不多时已经成了一个可以容一人进出的大洞,一个黑发黑衣、怀抱白猫的绝色女子从大洞中走出,一向带笑的面容此时居然是一片冰寒:“它是在保护你!你还在等什么?还沉迷在这幻境中干什么?南临达已经开始攻城了,你如果还不从这幻境中醒来,你也不用再见你的阿绣最后一面了!”
宗源一怔,还不待他反应过来,女子脸色又缓和过来,叹道:“罢了,这毕竟是你自己的选择……”说着,腾出右手,也不等宗源有什么反应,轻轻一挥,只见一道金光闪过,宗源顿时陷入了黑暗之中……
依稀间,能看见那绿柳青青,繁花朵朵,粉衣的少女半转过身,嘴角微扬,倾国倾城:“阿源哥哥!”
阿源哥哥,教我画画吧?
阿源哥哥,让我看看你的新画!
阿源哥哥,你肯定可以成为全昀照最好的画师!
阿源哥哥,再偷懒阿爹会骂你的!
阿源哥哥,这、这件衣服阿爹穿不下了,我只好给你!本来是、是……是做给阿爹的,不是给你的!你给我记住了!
阿源哥哥,阿爹说……说我大了,该……嫁人了……
阿源哥哥,我喜欢你啊!
阿源哥哥!
阿源哥哥……
他不是裴家村的人,他父亲早亡,随着母亲流落此处,不久母亲离世,是裴书绣的爹、裴家村的村长收留了他。那个时候,宗源八岁,裴书绣六岁。于是,宗源和裴书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不由自主地关注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少女的,宗源已经不记得了,仿佛只是一转眼,那个黄毛的小丫头就长开了,长成了倾国倾城的少女。他接了他父亲的天分,画得一手好画,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多少个夜晚,他曾经用最精细的笔法,一点一点,浓淡相宜,在他所能找到最好的纸上、用最好的笔墨、用最佳的笔法,一笔一笔,勾勒少女的一颦一笑,常常一沉迷,便是一整夜,而到了白天,见到她,精神一振,念及自己的心,却又觉得惶惶然的苦涩。
——他总是,配不上她的罢?
她是村长千金,他是无名小卒;她倾国倾城,他平凡无奇。画画终究不能成为一种谋生的手段,而现在,天下也不太平了,高龙王朝一而再再而三的压迫与欺凌,逼得人们揭竿而起,怒而反抗。从异乡来的贩夫走卒总能带来最新的消息,比如帝都一场宫变,比如远方一场杀戮……比如,景蓝王南临达举兵起义。
宗源就是那个时候决定要参军的。参加南临达的军队,推翻高龙朝的统治。
也只有这样,他才有资格,去娶裴书绣。
而那个时候的他,也总把一切都想得太天真。
而分离,也总比他想得都要来得惨烈。
如果不是那一天他发现落下了父亲的画笔,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回头,永远也不会知道裴家村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被抹去,永远也不会发现心爱的少女被掠走再也不能相见……也永远不会获得手中的九冥之笔,更永远不会成为现在人人敬畏的“鬼首将军”。
等等!鬼手将军!
方才女子说过的话再一次在自己耳畔响起:“你还在等什么?还沉迷在这幻境中干什么?南临达已经开始攻城了,你如果还不从这幻境中醒来,你也不用再见你的阿绣最后一面了!”
南临达要攻城?
再也见不到阿绣最后一面?
宗源心中一凉,猛地一挣,终于从幻境中惊醒。营中已经是一片寂静,宗源侧过头去,只见九冥之笔安稳地躺在自己枕边,来不及细想,他匆匆披上铠甲,腰悬佩刀,咬破指尖,举笔作画。只草草几笔,一匹深黑骏马已出现在帐中。
宗源将笔重新塞回怀中,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儿颇通人性,猛地一跃,冲出帐去。马蹄卷起沙尘,向远方的杀声震天、火光妖娆处,冲去。就在马后,点点鲜血滴落在地,旋即升起一个个似真似幻的黑马黑甲的骑士的影子,紧跟在后,急速冲过去。
——阿绣,等我!哪怕是最后一满,等我!阿绣,不要死啊!
只是宗源永远都不会知道,就在此时,并不遥远的九重宫阙之内,倚着雕花木窗的锦衣华服的女子燃起了这一晚,最盛大的火焰。
看着火焰一点点吞噬了早已丧失了所有知觉的帝王,又一点点逼近自己,女子不哭反笑,转过头去凝视着窗外渐渐黯淡下去的夜色,女子蓦地开口,低喃出一个已经模糊了的名字。一滴泪滑下,却在落地之前,就被火焰蒸腾为水汽。
微微一笑,女子取过桌上的瓷杯,手腕一翻,尽数倒入口中。酒才入腹,女子身子一抖,手已经抓不住瓷杯,杯子砰然落地,砸得粉碎。而她的脸色,也早就是青紫一片。
女子微笑着,再一次低吟出那个名字——
阿源。
阿源哥哥。
终于,能够和你在一起了,阿源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