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单位有个小小的图书室,每到放假,我就整天泡在那里。管理员阿姨很喜欢我,因为我不出声,不会吵到她。不忙的时候我帮她守着借书的窗口,她则躲起来织毛衣。
六年级,我开始看言情小说。阿姨有些急了,去告诉我妈。我妈说:“没事儿,让她了解一下成人的感情也好,不过注意不要让她老看同一个作家的,那就过于单一了。”
不得不佩服我妈的运筹帷幄,由于她老人家超前超强的情感教育,我愣是没早恋,而且还觉得早恋的特傻,时不时地双眼儿一翻,朝那些小恋人撇嘴:“你们懂什么叫谈恋爱么,真是没个见识的。”
小恋人也会反驳我:“你懂,你都没恋爱过,你懂啥啊。早恋也是体验,你等着后悔去吧。”
这话倒也不假,这体验,果然是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关于恋爱的感觉,我的大脑里全是文字,抽象的、排比的、一浪高过一浪。至于恋爱的技术问题,那就欠奉了,谁让那些言情小说都忒纯情呢,琼瑶最多写到接吻,岑凯伦的偶尔有上床也写得巨抽象,哪怕是离童话远一些的亦舒,多掐两把,也是能掐出纯净水的。
我就这样捧着言情小说,揣着金庸武侠,冷眼看着身边还流鼻涕的小帅哥追逐提前长开的早熟女生,混到了中专毕业。那年头中专吃香,我们这些毕业生个个有比重点高中还牛的分数打底,还蛮可以挑挑工作。
我看中了一个红得发紫的国企,可这厂长是出了名的重男轻女。管招聘的人事科长对我还算满意,未多盘问,便朝我挥挥手说:“走,到单位让厂长看看去,我只建议,最后你们能不能进来还得他说了算。”
接我们的车子是一辆丰田考斯特,我摸了摸真皮的座椅,手感上佳。车上坐了五六个人,都是来应聘并经人事科长筛选后的应届大学生。一溜的光棍,个个害羞地朝我行注目礼。我长二十岁就没吸引过这么多异性的目光,闹得浑身不自在,眼神就朝邻座那男生身上溜。
他个子不高,长相一般,穿着打扮也不时尚,唯鼻子挺挺的算得上好看。眼神继续往下溜,天可怜见地,那时的我清纯得不行,绝对不会第一眼就想打量人家胸肌腹肌啥的。我只是看到了他手里的表格,上面写着他的名字——恽力。
大约是发现我打量他,他也回望了我一眼,眼神甚淡,嘴角略有笑意,大约算是表示友好。倒是另一边的一个白皮肤男生很活泼,回过头来跟我小声说:“这招聘会第二天了,不知道昨天是不是有人也来过了?”我听他口音倒是本地人,便用方言道:“本地人吧,一听就知道了。”白皮肤男生笑道:“是啊,我在北京读书的,想来想去,还是回来了,父母只有我一个儿子啊。”总是比我强,我还没去过北京呢。
厂长体格很庞大,往沙发上一坐,沙发直接陷进去老大一块,他略略翻了翻手中的表格,朝我看了一眼。
“你,赵一诺。”
“厂长好。”我满脸堆笑,不晓得是不是比喇叭花漂亮点。
“我们单位一般是不收女生的……”厂长眼皮垂得低低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着。
我轻轻“哦”了一声,不知如何接应,看厂长的语气,貌似演讲才刚刚开始。
“这女生吧,大学毕业都二十好几了,工作两三年,好不容易业务上手了,又要结婚生孩子。这从怀孕到生孩子,这两年内基本无心工作。等小孩上了幼儿园再重新投入工作,无论精力还是能力都不如从前了。所以用女生不合算啊!”
厂长说到这儿,抬起沉重的眼皮,开始用他的小眼睛瞅我。我一想完了,咱也没有沉鱼落雁之貌啊,用现在的话讲,你想潜规则,人家还得挑挑呢。
“不过呢……”厂长声音提了一下,我一听,好像有转机啊。
“你唱歌比赛得过奖?”
“是的厂长。”
“嗯,不错,演讲比赛也得过奖?”
“是的厂长。”
“哦,还是学校广播站站长。”厂长哗啦啦地翻着我的简历。
“是的厂长。”
“文艺尖子嘛。会跳舞不?”
我顿时那个汗啊,我会唱歌会唱戏会说笑话会朗诵诗歌,还真就不会跳舞,虽说咱身段也不胖,可离婀娜多姿那实在有好几十光年哪。
很多招聘指南上都教导我们,一定要把自己吹得天上少有人间绝无,会皮毛的讲成很精通,很精通的说成专家级。可是,可是,妈妈从小就教育我要做个诚实的好孩子,我不能这么欺骗自己的良心啊。
“厂长,我不会跳舞。”沮丧地说完这句,已经准备拿简历走人了。
谁想厂长一拍大腿:“好啊,我平生最恨会跳舞的女人,多少家庭就是这样被拆散的。你看看前阵,我把我们单位最漂亮的小徐啊,介绍给了新来的一个研究生,人家小伙子对她多好啊,可她还是偷偷摸摸地跟人家出去跳那种搂搂抱抱的交谊舞,乱七八糟啊,结果让小伙子发现了,掰了不是?”
咦,这是哪一出?我傻了眼,敢情他说的跳舞不是那啥挥绸子扭身段的民族舞,是舞厅里的那种黑灯瞎火交谊舞啊。
厂长扭头对人事科长说:“这个女生收下了,不过要签个合同,二十四岁才准生孩子啊。中专的就是好,年轻。”
我心里乐开了花,鬼才二十四岁生孩子呢,打死我也不干。不过嘴上还是要很谦虚:“好的厂长,我一定会遵守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的。”
厂长显然很满意,对着那些看得愣神的光棍们说:“我们单位吧,机械行业,女性资源的确比较稀缺。虽然我们效益不错,福利也不错,但是小伙子们的个人问题,还是很成问题!所以这两年我也在改变啊,去年招过两个女生,效果就不错。今年再招两个小女生进来,免得你们觉得没指望。希望你们努力,肥水别流外人田啊。”
好家伙,瞧这直白的,就差指婚了。不管怎样,我正式成了这家企业的员工。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这样的角色叫花瓶。
这只横看竖看都算不上优质的花瓶却被安排到横看竖看都比较优质的部门,这里呆着的女性相当一部分是某领导的女儿、某领导的老婆、某领导的小蜜之类,对于本花瓶的到来,自然是引起了议论纷纷。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在忙于解释自己的身份,解释自己对于各位领导都是用仰视来表达敬意,而无任何实际瓜葛。
好在这些条件优越的女同事们除了比吃比穿,倒也算热情善良,没过几天,发现我果然是无害的小白兔一只,便把好奇心丢过一旁,和谐相处起来。
同时到这个部门报到的还有两人。一个是在车上让我瞄了二十来回的恽力,他依然不跟我搭话,甚至不大正眼瞧我,幸好我比康敏善良了五千倍,当然,他再赶八辈子也赶不上乔峰的一根脚毛。另一个叫宋云涛,干部子弟,整天嘻皮笑脸,嘴上跟抹了蜜似的,没来几天就跟女同事们通通混成了七大姑八大姨。
我很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二十来岁的人会留那样两撇小胡子。在我那既丰富又贫乏的脑细胞资料库里,留小胡子的有两种人,一种是下流的贾珍,一种是风流的陆小凤。宋云涛身长还算玉立,但长相绝对突破了陆小凤的底线。所以当宋云涛某天晚上跟我说“我喜欢你”的时候,我结结实实地被吓到了。就像秦可卿被贾珍吓到一样。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那天大家都在说学校里的糗事,恽力是一贯的听众,偶尔发言,就看我跟宋云涛在那儿相互取笑。宋云涛说他痴迷崔健,曾经在大学里和几个同学赶到外地,仅仅是为了看一场崔健的演唱会。
我大笑:“瞧瞧,暴露了吧,装酷装前卫了吧。还看崔健,还赶外地去,有没有背黄挎包?”
“真背了啊,赵一诺你料事如神!”宋云涛瞪着可怜的小眼睛。
“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形式主义啊。跟我表哥一样,看崔健还要背黄挎包……”等等,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你好像跟我表哥一个大学的,还是同一届的,啊啊,天哪,想起来了,你们还是同一个专业的,你们不会一起去看的吧。”
“不要这么巧吧,你表哥叫什么啊?”
“张凯啊。”
“我的天……”宋云涛作昏倒状,“你和他长得也太不像了,他怎么可能是你表哥?”
“所以说我能长这么国色天香,必须得长得很努力才行。”
宋云涛这下真昏倒了,恽力捂着嘴巴一边憋笑去了。
当天晚上我正吃晚饭,听见外边有人喊我。我拖着拖鞋踢踢踏踏跑出去一看,是宋云涛。问啥事,他说找我表哥有事,但不认识他家,想让我带个路。
表哥家就在我家屋后,两分钟既到。我跟妈交待了一声,就跟他出门去了。
要不怎么就说我清纯呢,清纯的同义词就是愚蠢。我竟没想到他既然不认识我表哥家,又是怎么找来我家的呢?
反正我就是上当了,反正一个清纯的中等美少女即将面临她人生的第一次……呃……求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