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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濋姊及笄。适有武信骑尉谷某,少年丧妻。谷年仅长濋姊三、四岁。谷遣媒求亲,公恿怂濋母应之。过门止在数月内,而公女亦与之同月嫁娶。公所赠濋姊之嫁妆,与己女无少异。濋之读也,公亲教之。十八入泮,有乡绅某爱其才,愿与结姻,烦公为媒。公商濋母而代委禽焉,继为之完婚。濋母念葬夫及子娶女嫁悉江公一人之力,濋母子之德公,不啻海岱矣。濋忽生懈志,公百辞劝勉,置若罔闻,惟言及“戴公如在,必不任子优游而不加训诲”,濋闻之蹙然动容,伏案勤读。数日后,怠荒如故。屡试皆然。公以知濋有孝思,遂托言谓濋曰:“连日梦令先君到此,视子功课。可将令尊神主请出,供书案上。”濋如命。公每日拈香曰:“公子不成名,皆弟不善教之罪也。”暗窥濋,功用倍往日,月馀不懈,且有对神主而泣之时。公暗喜。后濋请代公上香,公从之。濋自是日迈月征,逊志时敏,不待教而勤苦自矢。三年领乡荐。公率濋赴京会试,路受辛苦,必令早眠。野多风霜,不嫌起迟。送场必俟濋入而始返,接场则濋未出而先到。公视濋犹子,濋亦视公犹父也。濋得赐进士,公之心以慰,公之责亦以尽矣。

时濋姊丈谷某官武翼都尉,闻濋归,享仪致贺。宴饮间,盛称江公曰:“处友之道如公者,可谓情之极,义之尽矣。不知晚生岳父,谁昔之奉书,如何恳切也。”公笑曰:“令内弟业已成名,事可明言。”遂出一书示谷曰:“此令岳丈所修之缄也。”濋与谷并肩而视,见缄内止书拜名,他无一字,大疑。公向濋曰:“令尊与仆实无旧,不便托妻寄子,故以空函寄仆,令仆会意为之也。”濋闻之,急整衣冠,伏地叩谢。起曰:“向者仅知公之义,今始知公恩义兼尽也。”谷曰:“此恩不可以一谢而遂已也。”濋然之,遂面拜公为义父。后出仕,屡奉银物为公寿。公终,濋服饰哭泣如子焉。

虚白道人曰:今之托妻子于友,而受冻馁者多矣。即不尽然,而贫友来投,避而不面者有之;视朋友之妻子如路人者有之;面受友人之托,及友死而反之者有之。类此者,其人不足责,而友之之人真为无目矣。江公者,竟以无素之人,伪曰契友,而即以契友视其妻子。公盖以为:人既谓吾为友,必吾可以为友。吾不尽友之道,非欺友也,实自欺也。如是之友,不惟百中无一,千中无一,直万中无一矣!

此与《古今奇观》中刘仁普事仿佛。 上元李瑜谨注

美 人 图

秋子丰,楚人,善画。一日画一美人,方毕,幼子成目注之。丰戏之曰:“汝长大,即令作汝妇。”丰裱之,挂诸寝室,每食,谓成曰:“饿坏汝媳妇矣。”成即盛食供之。及长,知父戏己,而珍之异他物。嗣悬之床头,不时瞻玩,即从塾师读,亦必携之。

一年,师塾违家少远,日惟朝、午家食,晚不归。因午携干糇,以备晚飧。一夕取食,则无矣。次夕复然,大疑。以为独寝一室,门时外锁,窃食无人,因穴窗屡窥之。忽见一美人执食物而食,审谛之,画图中人也。急启户入视,美人已杳,而美人图仍挂壁间,犹疑梦想眼花。嗣连日食物不少动。越数日,所食又失其所在,遂虚掩室门以袭之。日暮,师与砚友俱归,潜至居室,自窗窃窥。见女方离画图而下,甫及地,成推门骤入,掺女祛曰:“窃食之人,今始得之。”女惊曰:“君吓死妾矣!请释妾。妾虽有罪,断不畏罪而逃。”成释之。回视画图如故,曰:“适见卿从画图下,何以画图美人仍在耶?”女曰:“妾乃画之精灵。若墨质艳迹,毫无血气,何能离纸?”成曰:“卿何忽食吾之食?”女曰:“妾以为君之所食,亦妾之应食,故食之。”成曰:“向也卿何食?”女曰:“其言甚长,请间为君述之。妾既食君之食,致君无所食。君即不以是责妾,妾不能委其责。”室有墙橱,即成寄食所。女向其中取菜酒,热气蒸腾,如始饪。既而复取之。未几,肴胾满案。成曰:“何如是之旨且多也?”女曰:“新婚初宴,不可了草,嗣弗尔。”饮间,女曰:“畴昔吾父之画美人也,曰令作君妇。嗣经君每食惠及,妾得食气,年馀已成质。曩者,君血气未定,不敢犯君之戒;今君将冠,妾亦摽梅之虞。所以食君之食者,盖以致与君相会耳。”成喜出望外,醉而后寝。嗣每夕女备酒食,与成同馔。

成母氏忽病故,胞弟收仅四岁。丰昼理井臼,夜抚幼子,苦不可言,因娶再醮之女许氏为继室。许亦勤俭,而视收辞色不善。时值冬月,收每食必哭,丰嗔之曰:“何哭也?勿怪汝母不喜汝。吾喂汝。”其碗热不可执,异之。盖许蒸空碗于锅中,以热碗盛食令收食,故收见之即哭。丰见之,深恨许心狠毒,捶楚无算。许宿怨虽深,不敢施于收。嗣许生子给,更视收如仇敌矣。收九岁时,成已入泮。丰使收从成读,嘱成无故不许收来家;盖恐许泄忿于收也。未几,丰卒。殡后,成即携收赴斋。一日,成他出。归,不见收。问之,学生曰:“家中唤去矣。”大惧。急至家,见母问弟,母答以未见。急回语于女,女曰:“弟虽有难星,不至伤生,俟夜静妾同君拯之。”既定更,成催之,女曰:“再待片时。”既而曰:“可矣。”遂相携而去。至家门,门坚闭,成曰:“如何?”女曰:“逾垣而入。”遂携手跃之,觉身輶如毛,一跃而过。于地窖中得收。成负之,逾垣归。至斋,见收舌刺二针,赤身背缚如死,急拔针释缚,移时而生。成曰:“奈何?”女曰:“妾能保全之,但须与君暂别耳。”成曰:“可。”女曰:“妾已有孕,必生子,祈君命之名。”成曰:“卿代名之可也。”女应诺,遂携收去。成送之门外,倏不见,室中画图亦渺。许知收为成藏匿,欲害成。成谨避之,夜不家宿。母赐食,伪言不饥。一日,母备甘旨,强成食。成疑之,暗投于犬,托言坠地,为犬所食,而其犬立毙。嗣无论精疏,以母则不食。母亦无可如何矣。

居诸日微,成不出五日,必归家视母柴米。给少长,成欲使从己读。许以己度人,不敢从成言。成再四言之,许如应。许见成于给曲为教训,视如同胞,始允其心,若其事。嗣许慈成孝,不啻亲生,而家愈贫,衣食维艰。成赴郡岁试归,路闻母暴病,急至家,而母已故。见母无外衣,而手无分文,不得已,将自己瘦袖棉袍脱之,衣母藁葬。惭愧交集,不时哭泣,双睫为之肿。赤身无大衣,不惟寒冷难堪,亦不便赴斋。诸东闻之,为之出钱市衣。嗣馆第颇美,除与弟给吃着外,颇有赢馀,手渐裕。

服阙,赴省乡试,携给同往。投卷时,忽有人自身后牵之,曰:“大兄何往?”成回首视之,收也,大喜。同至寓所,指给曰:“此吾兄弟之弟也。因留家无人照应,故与同来。”因言母终已三年有馀。收曰:“嫂言及之。弟亦今岁服满后始入泮。”成急问曰:“弟现居何邑?与嫂氏同居否?”收曰:“弟现居某邑,违兄约有三百里。弟之成名,悉嫂延名师训教之力。家已殷实,嫂生之子已十三岁。”成闻之大喜。三场后,兄弟携归。至,成妻门迎之,若预知归日之时刻也。成视之,俨然二八女郎,与画中人无少异。至中堂,既坐,女呼子拜父。子极清秀,眉目之间大有母风。成曰:“卿母子得此乐境,盍与仆同享之?”女曰:“母终后,即欲烦收叔回家请君。叔一闻回家,面如土色,手中之物不觉坠地,是以迟延至今耳。”成因言母死无装衣,脱衣衣母之愧。女曰:“君之中式正为此。”成曰:“何谓也?”女曰:“揭晓后,君自知之。”盖成文卷,房师阅之不佳,欲弃之,见一女鬼衣男衣长跪稽首,大惊,取卷复阅,鬼即不见。再弃之,女鬼稽首如前。遂执卷见主考,直言之。主考微笑,以为关节通风。既而自阅之,其文实不佳,决遗之,果见女鬼稽首如房官言,大异之。谓鬼曰:“汝去矣,吾必中之。”鬼稽首三四而去。成得中,敬谒房师。房师曰:“子之得中,非缘文佳,实阴功所致也。”成起对曰:“无之。”房官曰:“仆见一女鬼,衣男衣,系子何人?”且细述女鬼恳求之状。成闻之,潸然泣下,曰:“门生继母也。”历言母衣男衣之故。房师叹曰:“孝之能感鬼神也,如斯夫!”因契重成。

成一日检视箱簏,见内有畴昔美人图,谓女曰:“盍悬之?”女曰:“弟子在前而示以画图,是自亵也。”成曰:“然则焚之可也?”女曰:“至焚画日,则与君永别矣。”成莫解所以,而切记之。越数岁,子生孙。百日时,大设祭品,家奠祖先,见女执画图,同冥资焚之。成大惊,与女夺之,已成灰烬,而女已杳。旋见女立烟中,随烟而上,多时始不见。

虚白道人曰:人谓娇妻美妾不能执女工者,曰徒作画图看。甚言画图仅可瞻玩,他无用处。岂真能为生人以事人哉?顾无是事,则拯收无人,成虽友于甚笃,难免丧弟之戚;且举案无人,成虽孝思永言,难免无后之虞。然画中人之所为,似非画中人所能为,其或别有仙姬假托为之,以全秋成孝友之心乎?

图中人笃于友爱,南岳真真不如也。 上元李瑜谨注

某 邑 案

某邑路死一人,地保报于官。时已将暮,官令地保逻守,次日检验。地保适有他故,遣人看守。夜寒甚,守者赴近村沽酒自饮。及回,尸已不见。盖死者复苏自去。守者急语地保。地保大惧,以为虚报欺官,重责在所不免,甚怼守者。守者曰:“迤南里许有甲姓新葬坟,天寒,尸必不坏,可掘移之,以塞官责。”地保善之。既启棺出尸,方欲以土填空圹,而东方已明。恐为人遇,急抬尸于孔道,以俟官验。

官至,验役见尸衣新衣,鞋底踏地无土痕,知非死于路者,遂以盗尸禀官。官令役锁押地保,勿使遁,亦暂不问尸之由来,惟嘱役细验暗禀。役验尸嘴角有烙痕,舌无皮,腹中有集块如拳,甚坚,系熔铅灌死,一一暗复。官点首不语,坚坐不言归。盖以尸既属盗移,必有以此喊禀者,将以之细究情实,以償尸命也。

移时,果有少妇喊冤,言夫死初葬,被人掘坟开棺盗尸去。官问其夫之姓名、年庚、死葬之日期、所得之病症,少妇历历言之。官见妇容饰不雅,必非贞妇,曰:“妇女致讼,必有抱告。汝无之,何也?”少妇曰:“夫弟不家,他无亲族。”官曰:“夫之朋友、庄之邻佑亦可。”少妇曰:“有一人可为抱告。”官曰:“汝知其姓名、年庚乎?”妇曰:“渠姓乙名某,年二十几岁。”官曰:“渠与汝夫同庄乎?”曰:“否。与氏母家比邻。”官微哂,立令役将乙传至。官曰:“汝肯为妇抱告乎?”乙曰:“肯。”官亦以妇夫姓名、年庚等问之,乙言之如妇言。官曰:“汝何知之悉也?”乙不能答。官大笑,谓少妇曰:“尸场之尸系盗移,汝视是汝夫否?”妇趋视,泣回曰:“是也。”官曰:“勿泣。盗尸之人已获。”令役押过地保问之,地保吐实。官曰:“虚报之事小,开棺盗尸之罪大。”令笞四十释之。少妇嫌罪轻,官曰:“渠盗尸有故,非图财者比。”少妇力争之,官曰:“渠罪可原,汝罪难宥。”妇怒曰:“氏何罪?”官曰:“勿怒,听吾直示之。汝夫系熔铅灌死,然处此必有所与。乙某者,其自幼与汝有私,而同谋害汝夫者乎?”乙与妇俱强辩不服。官令役剖尸腹取铅。少妇见之大惧,承之。问乙,乙见妇已供明,遂亦供曰:“实与妇未娶时有私,后某闻之,不令妇归,故设是谋,令妇醉其夫,而与妇害之。”

虚白道人曰:所害之人已殡,则害人者之罪可幸免矣,被害者之冤无由明矣。乃可幸免者终不免,无由明者巧于明,其间实有神差鬼使。天地岂真聋哑哉!

路毙之人即鬼神也。不然,何巧幻若是? 上元李瑜谨注

瑞雪

汾州天申殷生,自言不畏鬼狐。人问之,答曰:“邪不侵正。内省不疚,何畏鬼狐也?”每当夏月月下,携酒赴迥野山坡,曰:“如有鬼狐,不妨自来对饮。”总无影响。闻某山下丛葬处多鬼,时惑人,戴月而往。既至,见一青磷跳跃,逐之不及,还则磷复随之。生置之度外,一坟前有石桌,假之自饮。旋见青磷跃面前,曰:“汝亦欲饮乎?”以杯酒遥注之,磷顿息。视之,乃一天灵盖。旁有深坑,置诸坑,蹴土埋之。既而来一少年,长揖伸谢。生问之,曰:“吾即君所埋天灵盖之鬼也。吾日受风吹日哂,魂不得安。君置诸坑而埋之,可谓泽及枯骨矣。”生请与同饮,鬼亦不辞。饮数杯,鬼曰:“无以报高厚,小妹刘瑞雪,欲令充媵妾,愿君纳之。”生曰:“鬼可交乎?”鬼曰:“可。小妹非能害人者。”生喜,鬼起而去。既而同一丽人来,月下视之,艳美异常。鬼曰:“夜深勿饮,可与小妹同归也。”生从之。至家,与瑞雪宿别室。明日语妻槐氏。槐良善,见瑞大喜,令生讳其为鬼。瑞事槐如姑,槐甚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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