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吃了一惊,只看见凤儿垂下头去,神情黯然。
凤儿爹汪大叔是个铁匠,算是手艺人,按说家里日子也好过。只是子女多了些,除了凤儿姐妹五个,还有一对儿双胞胎儿子。汪大叔自然看重儿子,衣服器具都是给的好的,女儿就惨淡多了,能有件补丁衣服就算不错。幸而凤儿生得乖巧,颇能讨汪大叔和汪大婶的欢心,吃的用的还能捡弟弟们剩下的,长得倒要比她其他几个姐妹好些。不曾想,汪大叔居然要将她卖入大户人家为婢。
凤儿叹了口气:“阿元阿宝快到入学的年纪了,爹跟娘要把他们送到城里最好的私塾去,没有银子怎么去得了。常府刚好在招丫鬟,我爹就让管事看了看,大姐年前许了人家当然是去不了的,原本指望着二姐跟我都能去,结果人嫌我二姐粗笨,只要了我一个。”
苏苏沉吟不语,她虽然出身小户人家,但却并非养在深闺什么事都不知晓,尤其她娘李音年轻时颇见过些世面,时常跟她谈起,对那些大户人家的习气倒是比凤儿了解地多。凤儿较她要小着两岁,不过十三年纪,长相乖巧人又伶俐,一入深门宅院,恐怕以后便少有出来的时候。如果能落得好,十来年以后放出来,凭着积蓄还能寻摸个人家。若是被家里主子看上,只怕。。。。。。想着,秀气的眉峰便蹙了起来,拉着凤儿的手问:“常府可是西大街上门槛最高的那户?”
凤儿摇了摇头,神情更是凄惨:“若是在鹿池还好些。那招买丫鬟奴仆的常府和西大街上那家也能算一家,只是西大街那户不过是常府的一脉分支罢了。具体我倒也还不清楚。只知道我这次便是要跟着那管家一起到洛临去。”
苏苏一怔,洛临?王麒!她摇了摇头,轻轻挥开那些胭脂色的过往,只对凤儿道:“既是京都洛临人,怎的会到咱们这儿买丫鬟来?”
“那管家说,京都常府的大夫人是打鹿池出去的,现在年纪大了,最是念着乡音故人,特地让他跑这么一趟,寻几个可心的过去。又说小地方的人比起天子脚下倒显得干净清爽些,没那么些市侩气。”凤儿说着,站起身来,“苏苏,我这一走,只怕难得回来了。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我只盼着你能好些,我虽则不在这里,心里也是高兴的。”
苏苏闻见,忍不住将凤儿搂住,拍着她的细肩:“你说的话,我自会记住。倒是你在那么远的地方,什么事儿都小心些。说不定,也还有再会的时候。。。。。。”说着,自己伤感起来,忍着泪送凤儿出了院子,又叮嘱她走的那天一定告诉一声,还能送上一段儿。
李音捧着盛桂花蕊的簸箕从屋檐下过,正瞧见苏苏泪眼朦胧地站在门口,以为她为着孙婆子的事儿还在伤感,忍不住皱了皱眉:“怎么哭上了?”
苏苏回眸便对上李音略带责怪的眼神。李音家教向来严厉,苏苏的举止行为俨然闺秀之风,虽然小家小户免不了抛头露面,但都是自持端庄得体,跟那些人家的闺女大是不同。
看李音动怒,苏苏拭了泪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事。”
李音忍不住叹一口气,放下手里的簸箕,拉着苏苏的手进了屋里,又给她打了水让她梳洗,声音柔和了许多:“莫不是又想起他了?”
对于这件事,李音自己也有悔意,当时只见王麒人品相貌出众,言行举止都是世家子弟气派,对苏苏又都是真情实意的表现,心里也就默许了。王姓在京都是大姓,士族子弟众多,王麒并未透露自己到底是哪一支系的。李音曾试探了他几次,这王麒很是聪明,遮掩得恰到好处,也没问清楚了所以然。不过身份可以作假,通身的气派却做不了假。李音毕竟也是那样的地方出来的,自然一眼就能瞧得出来。
在苏苏中剑之前,王麒已经打发人回去禀告父母,将娶苏苏的事提上日程,谁想竟会出那样的事。当时苏苏替他挡了一剑,整整昏迷了半个来月,要不是万字大药房的大夫万宝生刚巧上山采药遇上救得及时,只怕早已经进了鬼门关了。据万宝生说,当时那姓王的公子也趴在雪地上,还死死拉着苏苏的手,却被赶到的随从将两人的手掰开救了回去,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李音看了看正对着镜子梳理长发的苏苏,那张年轻美好的脸庞有些许的黯然,不禁又心疼起来,这事不能全怪苏苏,自己也是有责任。何况女儿遭了那么大的难,做娘的哪有不心疼?于是便起身走到镜台前,接过苏苏手里的木梳替她梳理起来,一边声音更柔了些:“以后别再想他了。王麒。。。。。。只不过是过客,真正的有缘人还没出现呐。”
苏苏仰起头看着李音,给了她娘一个温暖的笑颜:“我知道。让娘担心了。”
李音见她眼睛虽还有些微肿,但神态却还是好的,便也放了心。李音自己是个果断强硬的人,从面上就能一眼看得出来,出了那地方这么些年,除去苏苏中剑那次,她还从未流过泪。而她这女儿却是一半性子随她,一半性子随她爹。苏苏看起来温温和和,像春风露雨,只让人觉得一派轻柔,而骨子的倔强坚强只怕与自己是不相上下,不是那么容易被击倒的。王麒的事说到底不过是一场梦,苏苏正在从梦里醒过来,她需要的是时间。于是也不再提这个话,只问:“凤儿怎么走了?该留着她吃过饭再说,这孩子机灵又善良,是个难得的。”桂花娘子这话是实打实,这铜榆巷里里外外能让她瞧得上眼的人屈指可数,凤儿是唯一一个能进得了她家屋里的。
李音这话又勾起苏苏另一桩伤心事,她便将汪大叔将凤儿卖与常府为婢的事告诉了她娘。
苏苏话音刚落,李音便愕然道:“常府,莫不是常大老爷家里?”
苏苏转回身看着李音:“娘识得他家?”
李音笑起来,扶着苏苏坐正帮她绾好发髻,在她鬓边簪了一朵纯白如雪的桂花,只看着铜镜中的苏苏那一张清丽明媚的娇美脸庞:“识得,常大老爷在洛临有些名声。”
李音颇有些不以为然,常家在京都圈子里算不得豪门大户,祖上是经商的,后来捐了官位慢慢才混迹上来。常大老爷如今可是五十出头的年纪了,以往在京都洛临有个诨名叫常玉郎,只因他自诩风流倜傥,整日流连花街柳巷,招些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回家,惹得常夫人经常大发雌威。这些事不过是侯门士族太太们茶余饭后的笑谈,常夫人每每跟人抱怨起来都是一副脸红脖子粗的模样,那时有个小丫鬟叫菊清的形容常夫人的脸像是猴子屁股,红通通的。
李音笑着笑着就叹了气:“苏苏啊,改明儿凤儿走之前请她到咱家吃个饭。常府不是什么好地方,让她自己要多小心啊。”凭她对常夫人的了解,这哪里是买丫鬟来,分明是从老家找几个心腹替自个儿拴住常老爷的心。凤儿虽则聪明,却毕竟是个小丫头,世事险恶,她如何知道?自己是过来人,能提点的,她自当尽量,可有些事啊还得看自己的造化。
苏苏应下,待梳洗完,便和娘一起捣桂花去了。
半个月后,常府的马车停在鹿池城门口,四五个女孩儿站在城门下,正和父母亲人依依惜别。汪大叔今儿有活儿来不了,汪大婶带着几个儿女来送凤儿。凤儿却是笑嘻嘻的,一点离别的伤感都没有。偏生这样一幅表情却看的汪大婶眼睛发酸。这孩子打小就懂事儿,眼里晶晶莹莹满是眼泪儿的却就能装作一副笑颜。这几个丫头里边儿她是偏疼凤儿的,可是,看了一眼两个双胞胎儿子,汪大婶也是狠了狠心,从手腕上褪了一个劣质的银镯子交到凤儿手里,转身带着一众儿女离去了。
汪大婶刚一转身,凤儿的泪唰一下就下来了,死死捏着手里的银镯子。
常府管家常应得看看时辰差不多了,催促着女孩儿们上车。
“凤儿!”忽听得人群中一阵呼喊,只见一个身着素青衫子的女孩儿远远跑来。
常应得的眼睛一亮,这是哪儿来的仙娥,生生花了他的眼。
苏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凤儿跟前,挎着的篮子里是满满几罐子桂花蜜。知道凤儿今天走,昨儿她碾了一晚上只酿了这几罐子,还差点误了时辰。
凤儿一见是她,连忙跳下马车,两人抱在一起,凤儿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还倒你不来了呢?”
苏苏替她拭着泪:“是我迟了,还好赶得上。上次我娘跟你说的话你可记住了,千万别犯糊涂!”
凤儿点头,哭得哗啦啦的:“我知道,我知道。苏苏,你要来看我啊!”
苏苏搂着她:“你好好照顾自己,等着我。”
凤儿埋在她怀里终是哭出了声,方才在汪大婶子面前佯装的坚强一下子就崩溃了。
“苏苏。。。。。。。我舍不得你,舍不得鹿池。。。。。。。舍不得我爹我娘还有大姐二姐阿元阿宝。。。。。。。”凤儿哭得泣不成声,惹得苏苏也红了眼眶,一时两厢叮嘱,依依惜别。
常应得在旁边看了半晌,笑着踱步上前来:“既然这么舍不得,不如让你这姐妹儿跟我们一道走,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