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像是深夜,雨像瓢泼似的冲洗着大地。
披着一件借来的黑色雨衣,江君竹蹬着一辆自行车,在雨中疾驰着。
两边的店面都把晚上才点的灯亮起来,借着灯光,江君竹可以看到,前方马路边的人行道上两个黑色的影子正从一间雨具店走出来。
现在是紧急时刻,她的身份很可能要暴露了,她接到的命令是“立即撤退”,她必须立刻在陪都消失,最好再也不会出现,即使今后,她又一次出现在了别的地方,也不会再是现在使用的这个身份了。
但是,她还不能马上走,因为一旦她暴露了身份,敌人首先会搜查她在陪都的寓所,她必须在走之前,将那里所有有关组织机密的东西销毁掉,而且,要快。
所以,她在脑子里飘过“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人会因为下雨而买伞?”的念头,就开始更加拼命地蹬她的自行车了。
终于可以看见她住的那间公寓楼的楼顶了,她轻轻松了口气,这时她才忽然注意到,前面的两个黑影中的一个,突然转了方向,一条腿迈在了她车轱辘的正前面。
于是,她失声惊叫了一下,赶紧把车把拐向一边。
那人居然也敏捷地收回了那条挡在她原来正前方的腿,江君竹见相安无事,又轻轻松了口气,可是突然,她感到后背的雨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揪住,她作为一个女生,身体本来就轻,居然就被提在了半空。
她吃了一惊,心里怕极了,抓车把的双手不自觉地就松开,然后她就感觉自己整个人被顺势丢在了地上,膝盖磕在了石板铺的地面上,使她感到一阵痛楚,接着一样冷冰冰、硬邦邦的东西指在了她的后心上,一个同样寒冷彻骨、坚硬如铁的声音说道:
“红都的,还是东瀛的?”
江君竹听了这声音,差点被吓死,她缓缓扭过头去,看到的是王进一双凶恶的眼睛。
“是你?”王进看到了是江君竹,心头一震。
这时,他才感到自己失态,刚刚那一刻,他几乎又以为是红色阵营的杀手要来杀他,所以,他一下就拔出了枪,可事实上,他早都知道江君竹就住在这一代,她只是回家,因为下了大雨,赶路干得急了,仅此而已。
他收起了拿枪的手,对江君竹伸出了另一只手,眼睛也不像刚才那么浑浊,显得明亮起来,带着歉疚和绅士情怀说:“对不起,我把你当做要刺杀我的红色分子了,我可以扶你起来吗?”
惊诧未已的江君竹把手交给了王进,一边任由膝盖的疼痛激荡着她的心脏,一边在心里高速理解着眼前的情况。
她说:“我们吃饭的时候,那枪声是冲着你的?”
王进五味杂陈地看了她一眼笑了,说:“是啊,不过,他们被一网打尽了,而且,他们的首脑已经······哦,你的膝盖磕破了。”
江君竹还沉浸在他的话里,听见他这么说,突然恢复了对身体的感知,美丽的面孔也因疼痛绷紧了。
“都是我的错,本来该送你回家的,可是······”
“啊,不必了,我可以自己回家的,你有事,就先忙。”
“哦,”王进看着江君竹近乎蹒跚地推着她的自行车,忽然对身旁的张说天说,“所以,我不能娶她,她只是个可爱的女孩儿,可我都不知道,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陪都里的一个小巷,如果不是特意来寻觅,常人都很难发觉它在偏僻里孤独的存在。
王进和张说天两个撑着伞,走进了这条小巷,在一间不起眼的盲人按摩院前停住了脚步。
王进对张说天说:“你留在外面,不要轻举妄动,如果听到枪声,就立即冲进来帮手,如果,我进去到明天早上还不出来,就回去把情况报告给笠哥,明白了吗?”
“嗯。”张说天回答。
王进走到按摩院门前,踌躇了一瞬,推门走了进去。
柜台接待的男人居然也似乎是个盲人,他闭着眼睛,手总是四处摸着,耳朵很尖,王进的脚步很轻,可是他一下就听见了,笑容立即堆在脸上,说:“有客人来啦?请这边来登记。”
“要请哪位师傅?”
王进看了看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是个盲人,心里有些忐忑,他决定试探一下,因为他相信对方也一定在试探自己,所以,对方不信任自己,就像自己不信任对方一样,那么,为什么不来一记猛药呢?
对方既然是老手,我们就有理由不按常理出牌。
他说:“有没有一位‘菊花’师傅?”
“找菊花师傅啊?啊,好,好,”说着,他的手探向了墙边的一排细线上,用手指摸索了一番,找出了其中的一根,拨动了几下,不一会儿,一个盲目的按摩师用一根红色手杖不断敲击着地面,朝他们走来,然后十分准确地在王进的旁边站定。
“先生,您可以跟着他去。”
“啊,好的。”
王进的心里很狐疑,他跟在那人的后面,突然问:“师傅,冒昧地问一句,您为什么叫自己为菊花呢?像一个女士的名字。”
盲人没有停住,也没有回头,只是很平淡地说:“周敦颐《爱莲说》有言:‘菊,花之隐逸者也。’渊明爱菊,菊花常常是作为隐士的象征,隐于世间,不为人知,不着痕迹,为什么‘菊花’就一定是女人的名字呢?”
王进听了,心头如遭重创,一直以来都不觉得“菊花”这个名字,有什么分量,而现在才觉得自己太大意了,一个那么厉害的人物,怎么可能把自己的代号取得那么平淡呢?
就像笠哥,以“笠”为名,是取斗笠遮住了脸,常人看不见的意思,也是隐匿之意,
可是,与隐士的比喻一比,在意蕴和内涵上似乎就稍感逊色了。
想到这儿,王进的额头不禁低落一滴冷汗。
“不过,我并不是‘菊花’师傅,”前面的盲人突然又说,这句话又吓了王进一跳,他们走到一扇门前停了下来,盲人说:“我只是来为您引路罢了,真正的‘菊花’师傅在里面等着,为您服务呢。”
那盲人推开门,里面却出奇的明亮。
王进猜到里面一定有文章,故意抬起胳膊挡在眼前,装作毫无防备地跟着走了进去。
进去一看,才发现里面却十分宽敞,有不少人,墙壁上挂着一幅巨画,画的是一只无精打采的巨大雄鸡在被一条细小的蜈蚣缠斗,雄鸡目光凋敝,眼看要倾覆,可是那小小的蜈蚣却矫健异常,不见颓势。
在房间的中央是一张普通的八仙桌,桌上有几把很普通的木椅,其中坐着几个看起来很普通的人,都托着一只很普通的茶杯。
八仙桌边上一个茶炉正用热碳烹着新茶。
只有这几个人是坐着的,其他人都是站着。
王进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果然,他没走出几步,身后就响起一个声音:“请您先不要动。”
那个声音没叫王进举起手来,但他还是举起了双手,身后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探进王进的后腰,抽走了他的手枪,又在他怀里,拿走了他的刀锋淬了剧毒的小刀,王进侧目去看,却是个身形剽悍的中年男人。
这时候,他被带到了八仙桌前,桌上的人给他空出了一个位置,有人在那里添了一把椅子,王进略一思虑就坐了上去。
他左手边,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突然跟他说道:“王先生,您是个很奇怪也十分有趣的人。”
“我只是来按摩的,您是菊花师傅吗?”
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说:“是的,我就是菊花,你苦苦寻找的那个人。”
“这里不是盲人按摩院吗?可是您却看得见我。”
“菊花”忽然笑了,说:“王先生,不要再开玩笑了,不过你看,我们可没有欺骗你们的政府(说着,他在王进的耳边手指着一旁,说道),注册的时候,是市先生去的。”
王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指的正是领他进来的那个盲人师傅,这盲人师傅却似没听见“菊花”的话,还一脸懵懂地站在那里。
看着他那愣愣的样子,王进跟“菊花”一起大笑起来。
“说说您吧,王先生,您是为什么来的?”
“我收到了情报,就屁颠屁颠地来了。”王进说。
“菊花”诡谲地一笑,说:“说实在的,我根本就不相信,您是这样随意的人。你不怕,会发生意外吗?”
王进说:“生活总会有许多你意想不到的意外的,比如说,您好像早就知道我会来。”
“菊花”说:“不错,我的确早就知道。你收到的那个情报是我发出的,而且,我就是希望,是您会来。”
王进的心先是一颤,既而突然在脸上露出了一个十分自然的笑容,他心里想着“真是太大意了”嘴上却说道:“果然是这样,和我想的一点不差。现在,我来了,可以说说,你这次真正的目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