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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书戚三郎事(1)

江阴城陷,微戮抗命者,邑有戚三郎,与妇王笃伉俪。夫妇皆好推施。一子甫五龄。家所向唯关帝君祠,戚夫妇虔事之。月朔望,未辨明,即肃香祠下,二十年如一日。城陷,被兵执,举戚足带纠其臂,数被创,拥至通衢。见妻为他兵拽去,戚呼号救之,复被创。前后凡十三创,首亦被刃。推拥过帝祠,不胜步矣,倒地上。兵见其气息仅属,舍之去。

戚心独朗朗,念虔事帝,得死楹下足矣。然度难死,帝显赫,或有以援我?日且暮,觉祠中有异,纠臂带忽裂,裂声如弓弦,作霹雳鸣。戚臂左受创,纠缚既断,因得以右扶首。首将堕,喉固未绝,因宛转正之。心朗朗,念帝显赫,真援我也。

黎明,兵数过戚,见血痕模糊,谓死矣,不复顾。久之,有老翁妪趋视戚,怜之曰:“三郎垂毙矣,盍掖之归?”戚虽愦然,心识其为比邻钱翁、沈妪也。顷之,两人续以姜糜至。越二日,入曰:“兵封刃,行且去,郎活矣!”乃不复至。戚首为血糨,乃因之固,渐能起。举视室中,无一存者,五龄儿固坐足旁泣。而屋中乃僵二尸,辨之,邻钱翁、沈妪也。戚恐甚,久之,悟两人殆关帝命以援予者。

因强起,跋躄过帝祠,欲投地,身不能屈,立作叩首状,首又若将离者,乃依槛祝曰:“身赖帝活,唯帝终有以庇予!”因念翁妪死而生我,不可久暴露,吾室有木,可为槥,第安所得匠?忆众为帝治寝宫,城围,宫未竟,匠或有存者。往迹之,见三匠踦户语。戚告以故,咸随戚归。戚指示木所在,匠遽为操作。戚匍匐乞米以为食,久之不得,仅从空室得冬炒半囊归。入室,失三匠而存五槥。戚念约为二而五之,去又不俟予归耶?趋帝宫,窅无人,三尸仆户内外,固三匠也。戚惊惧。是时兵远去,人渐归,乃倩所识,以槥厝翁妪及匠,而瘗之隙地。

戚数得帝佑,神理亦渐旺,复至帝祠,能稽首投地矣。肃告帝,谓:“帝恩我无极,第妻无由见,帝其以梦示!”归而梦帝驱之曰:“疾去数里外,有舟待,越月之十四日,终不可见矣。”辨明,力疾负子行至津亭,见有舣舟柳下,若有待者。其人为成三。戚曰:“若何待?”成曰:“吾之室被掳而南,吾将操舴艋往。独不可往,度邑中失侣者多,应有往者,故迟之。”戚曰:“帝示我矣,予为此子觅母,得附舟行,幸矣!”具告以梦。成亦手额曰:“帝佑君,合浦珠自当还。吾即不德,借君庇以分神贶,浮萍断梗,或冀幸一遇乎?”言讫,相与泣数行下,忧患易感,意气殊相得也。

抵升洲,舟刺鬼面城下,乃入市,揭示四达之衢曰:“江阴戚三郎觅妻王。能为驿骑者,予多金。”成亦揭示如戚。有某者,见戚所揭示,往见戚曰:“予我金,告尔妻所在。”戚虽揭示,谬语耳,固无从得金。语某曰:“我实无金,期一见妇耳。”某叹曰:“世固有不持金而求得妇者?”疾起去。成挽之,告以“戚为帝所指示,始昧昧至此,实不持金。城陷家破,安得金?”某闻成语,凄然悯之,曰:“即告尔妻所在,不得尔金,易耳;顾无金,彼武人,赤手返尔妻耶?”具告以妻所在。戚与成仿徨久之,某忽曰:“子何能?”戚曰:“能书。”某曰:“机在是矣。某公者,矢愿于报恩塔下,倩人书百部《首楞》施四方,方觅人。子诚善书,计可得数金,事或可图欤?曷疾去!”戚乃尾某行,而以子属成。见某公,以情告。试以书,书诚工。某公既善其书,又悯其遇,施十金。

某踉跄携戚至某标郝总旗所。郝他出,郝妇曰:“谁耶?”戚告以故。妇曰:“诚有江阴王氏者,予我金,我与尔妇。”戚喜妇无多索,跪献金。妇持金入,久之不出。又久之,出,四顾曰:“何为者?”戚与某咸惊噪。妇愕然曰:“何为者?乃诬我得金?室固无尔妇,安得尔金?”命阍者榜逐之。戚掩涕怨某,相与且去。成方与戚子望其与妻俱归,已得故,怒目曰:“不得妇,又失金,不值一死耶?奈何遂返?明日与我俱。”

明日,戚携子偕成往,匉訇于门。郝方立球场弄鹰,召入。成瞪目欲裂,譤而前:“吾成三,是为吾友戚三。戚妇在公所。昨携金赎妇,公夫人得金,乃不与妇。吾与戚邑陷家破,与妇失,去死丝粟耳!无家死,失妇死,失金亦死!公不与戚妇,十步之内,以颈血相溅矣!”突出刃靴中,欲自杀。郝怒张,急止之曰:“安有是?吾妇何从昧尔金?勿自杀,吾入询。诚有是,吾不以为妇矣!”乃急入。久之,闻譇詉声,已复闻郝挞妇。戚与成咸跪呼于外曰:“勿挞夫人,但愿还妇是矣!”食顷,郝出,气结,掷金于地曰:“急持去!”成稽首曰:“戚急得妇,不急金。且金归公室一日夜矣,又吐之,公大人,义不为也。”争之益力。郝曰:“义哉,子为友,乃以死争!计戚所持金,乌足赎妇?然吾高子行,何计金!当以妇归子友。”因呼妇出。戚方注目不瞬,谓妻且至,望不类,少近,则成与妇相抱痛哭,妇盖成妻也。先是成妻之被掳而南也,过邸舍,书壁曰:“我江阴成三郎妻王氏,为某标郝掳。见者幸以语吾家。”久之,“成”字微落,独存“戊”。某第见戚所揭示,故遽报之戚云。

郝见妻反属成,讶曰:“异哉,子以死争友而顾乃自争!天下嗜义者,独为人哉!天合子,子疾去!”成曰:“金出戚而妇归我,我何去?去则戚之金不返,我诚我争矣。”郝曰:“奈何?”成曰:“小人勇于力,妇善针黹。公诚能录小人夫妇,愿得二十金予戚,听其觅妇,小人即除马通,妇括爨下,甘心也。”郝曰:“义哉!然吾无所需子。有张将军者,方觅役,曷为子言之?”郝即趋张所,戚亦随成往。张见成,许纳,出廿金,予成券。券成,成以金予戚。戚曰:“子激于义,售夫妇身,期全吾夫妇耳。顾吾妇何在?得金安往?”相与絮泣。张曰:“尔姑携金去,得间,当具以语我,当为觅之。”戚见张位都赫,往来甚伙,意显者苟留意,忧不得妻耶?乃叩首曰:“予向赍十金耳,成售身,倍其金予我,我义不敢受。然成缘我金得妻,又不忍分我金。吾侪落魄,得金即随手逸,金尽,妇终不可得,且负两公义。曷以金留公所,公但为我觅妻。妻得,成之心尽,我即倍费成金,无愧于成矣。”张颔之,纳金,令“尔亦觅所在来语予,毋得恃予。”

阅二日,成方除马通,过坏墙,闭诸妇人,多操乡里音。成私度曰:“成妻脱在是,谁复知者?”乃亦语乡里音过曰:“戚三郎属予寻妇,今安所得耶?”妇聆之,迫于监者,不敢答。晚如厕,遗片纸墙隙,复操乡里音曰:“此纸纳之隙,留以备明日。”成遥闻之,觉有异,俟人定,趋取纸,细书:“戚三郎妻王氏,即今在此,君急语我夫。”成得之,大惊喜,急闻之戚。戚乃携子,先恳之郝,郝与俱来。戚直前跪曰:“连觅妻所在,闻即在府中,愿悯之!”张即询所系妇,首王氏,即戚妇耶?呼之出,真戚妇也!戚见妇,惊悸错愕,未敢往就,摇摇不知悲。其子见母出,突奔母怀,仰视大痛。妇亦俯捧儿,哭失声。戚至是始血泪迸落。戚、成跪张前,戚妇亦遥跪听命。张曰:“是诚尔妻,然是人少有色,故遴为首,约值五十金。半犹不足,望得妇耶?”戚挽郝言之曰:“邑陷家破,安得金?将军悯之!”且娓娓言帝所以佑之者,复告以梦,期以动张。张曰:“众无一赎,始赎,即减定值,何以示来者?”坚不许。戚曰:“成售夫妇身,仅得此金,而又苦不足。天乎!安所得金2”戚乃大哭,妇哭,而戚子又趢{走豕}往来,哭于父母旁。郝哭,张之厮养哭,张姬妾环屏内者亦哭,久之,张亦涔涔泪下矣。哭声鼎沸间,张突跃起曰:“止止!吾还汝妇,不须金也。城陷家破,尔诚无所得金。且尔数被创弗死,非帝祐,不至是。尔诚善者,吾还尔妇,不须金也!成以尔故售身于吾,尔夫妇还而成留,成即不怨尔,尔何以谢成?吾即还尔妇,兼还尔友夫妇。尔夫妇其与尔友夫妇俱还。此二十金,即为尔辈道里需,不须金也。吾还尔妇,然我有言,尔亦毋我逆:尔之子秀而慧,我怜之,盍以子我?我耄矣,无嗣。诚子我,我不奴视子,不隔膜视子也。”戚急遽未有以应,妇忽趋前唾,耳语戚。久之,复扬谓戚曰:“子尚需乳耶?”戚遂膝前曰:“将军生全两家夫妇,且欲子下愚子,何不可者?”将军喜,急前抱儿,儿亦暱将军,不复甚恋父母。将军益害,呼戚夫妇坐,待以亲串礼。举儿入室,遍拜所亲,已复剑儿出,衣冠焕奕。宾从以下皆罗拜,庆将军有子。戚与成两家谢将军去。计戚初见张将军日,实帝所示十四日内也。人咸以为戚虔于帝之报云。

戚归,既安其室,复过某公,为书经塔下者三阅月,因得往来视儿。将军亦多所赠。久之,将军病卒。将军拥高赀,族子利之,咸以戚自有父母,非吾族类也,耸臾其归。戚子亦因之便去。诸母恶族子,竟以所有与戚。戚子所携甚厚,至今为江阴巨室。成亦依戚终其身。子归后,新帝祠,江上知名之士,咸为诗文以纪之,戚尽镌于祠石。

[张山来曰:关帝能宛转嘿佑戚郎,则曷不于其妇被掳时显示神威耶?岂数当有难,有不可免者邪?又岂必待祈祷而

后应耶?然终不可谓非帝佑也。] 象记 林璐鹿庵

国家大朝会,陈设卤簿,驯象所引象列门外,各以品秩分左右。百官入,钟鸣鞭响,群象鼻相交,无一人敢阑入者。朝散,各以先后归,有罪则宣敕杖之,伏而受杖。此其所从来远矣。

黔中人昔为余言,守土者以期贡象,必入山告语之曰:“朝廷诏汝备禁卫,将授官于汝。”象俯贴足,如许诺状,即驯而行,无能捕捉也。

思陵时,将贡象,先期语之,一象许诺;会明亡,不果进。皇朝定鼎,征贡象,象数头诺而来前。一象呼之不至,迟数日,翩然来取其牝,盖山中偶也;候已竟去。守土者廉知其期又当来,乃先期语之曰:“今天子神圣,薄海内外知天命有归,带甲者率先以军降,守土者次第以城降。汝异类,敢抗天子不赴耶?”至期来,竟复去。守土者异之,设大炮于衢,语之曰:“汝爱妻,数数来,汝再逸去,当死炮下!”象闻之,徐行伏炮台下,若待以举炮者。

呜呼,异矣!夫人未有不爱其妻者,爱妻并爱吾身,谁能以其所爱,易其所至爱?而今见之于一象!呜呼,异矣!闻其言,退而为之记。

[张山来曰:闻象房群象,皆行清礼,三跪九叩首;独一老象不能,犹作汉人跪拜云。因录此文,附记于此。

世人画象,虽庞大而带妩媚。及现真象,殊属笨伯,尤恨其皮色秽浊,不似有识者。“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吾于观象亦云。] 纪周侍御事 陆次云云士大有奇书

明天启时,御史周公宗建,屡疏击魏阉,夺职被逮,箠楚至不能出声。许显纯向公厉声曰:“此时复能詈魏上公不识一丁否?”卒毙于狱。七月还尸,家中讣音未至。

有清江浦舟子,接一秀士,许以一金雇舟。问其姓氏、自何所来。曰:“我周季侯,自京师来。”又问吴中被逮诸公状,颦蹙曰:“俱死矣!”又问魏监,曰:“伊罪恶贯盈,不久显戮矣。”至吴江,入门不出。舟子呼之,家人出,询知其故,曰:“季侯吾主人也,赴逮在京,安有此事?”喧闹间,夫人急出曰:“良有是事。昨梦侍御还家,备言死状,且云:上帝鉴其忠直,俾为神吴郡。舟子许其一金,为我酬之,勿失信也。”出金与之,举家环哭。舟人亦哭曰:“吾得载忠魂,生平奇事,肯受金耶?”夫人曰:“侍御生平清介。汝不受直,非其心也。”舟子拜领而去。 姚江神灯记 朱一是近修为可堂集

往余闻姚江有神灯,以为诞。询邑人,曰:“有之。四三月间始见,东郊岳庙为盛。”余候其时,携同辈往,数数不获遇。庙僧曰:“天骤热,将雨,遇矣。”

余又候热往,日暝抵庙。登山颠玉皇殿,凭高俯眺。忽见二灯冉冉从庙出,若悬予足底。回首四望,俱有所见,如晨星落落布野。已渐稠密,百千万亿,熠耀往来,不可纪极矣。有一灯独行者,有并携二灯者;有百什灯排列徐徐,若官人出行,卤簿前导者;有若二队相值,各分去者;有相值若揖若语而别者;有高擎者,有下移者;有置灯憩坐者,有穿林踏险而行者;有渡江者,始渡若揭衣踌躇,登岸则速者。其光或颓若有所幪,或光动若庭燎,或灭或复明;或数灯合为一,或一分为数;或迎风疾行,焰反向而炽;或徐行则敛,或驻则渐微;或排列一线,若星桥灯市;或独燃幽处,若寒窗爇灯荧荧然。或高在山半若悬竿,或出江间丛苇中若渔火;或远,或近在数十步内,熟视灯下,若有二足影,喁喁若闻语声,而实无语。余见灯聚处,使人疾趋视,则无有。其人回视余所在,反有之,余不觉也。至初更钟鸣,则尽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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