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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柳敬亭传(3)

自后相对,多作断肠哀怨之语。予戏以尺素贻之,是夜遂梦花史冉冉而来。年可十八、九,头上百花髻,戴芙蓉冠,插瑟瑟钿朵,著金缕单丝锦縠,银泥五晕罗裙,鸳鸯袜,五色云霞履。妆束雅淡,神姿艳发,顾盼妩媚,不可描画,搴帷微笑,若欲有言。予胸次忽为一物填压,又似鬼手来捉人臂,惊呼而觉,但见残红明灭,纸窗风声条条,若有弹指而泣者。诘朝问之,云:“吾夜间到君床头两次,君为五脏神所守,觉则退耳。”予问:“五脏神谁何?”花史云:“凡人一身,皆有神守:耳目手足,有神外守;五脏魂魄,有神内守。有缘者神与之亲,无缘者神不与之亲。吾与子情深矣,奈三生石上无一笑缘何!”因泣下唏嘘。

既而言楚江事。楚江,一花史侍儿也,与幼婢小红皆端丽****,日侍香案。花史云:“楚江前世与君为邻,两情眷眷不遂,病死。君作一柬,焚告楚江云:『三生如不断,愿结未来缘。』君举孝廉,亦早逝。迄今二十年,可续前盟矣。”遂请于王母,许于甲申二月降生赵地,赐以玉珰一事,翠凤履一双。花史赋《鹧鸪天》词送之,云:“整束簪环下碧霄,教人肠断《念奴娇》。曲房空剩残香粉,独对潇湘忆翠翘。寻别话,酌清醪,盈盈徐送小红桥。从今不伴烟霞客,爱向风前斗柳腰。”

楚江和云:“朝餐风露暮凌霄,不羡金门贮阿娇。却恨柳丝牵月线,强移花色点云翘。情犹恋,意如醪,依依不舍旧蓝桥。东君可许归相伴,暂向尘封学楚腰。”

然自楚江下世,花史意致黯然,不复如前日欢洽矣。王母闻其以腴词赠答,切责之,命游神巡察,不许私至,且曰:“尤生不患才少,花儿独患情多。倘涉幽期,恐有山魈木魅之疑也。”自尔踪迹遂绝。予尝览《杜兰香传》,乃湘江三岁女子,为阿母青童携去,后驾钿车诣包山张硕,言本为君作妻,以年命未合,小乖,太岁东方卯,当还求君。此与楚江事绝类。而予沦落不偶,无室家之乐,幽婚如梦,忽忽忘之。然每策蹇往来邯郸道上,秦楼日出,游女如云,恍然若有所遇,卒无有鼓瑟而至者。而予亦已老矣!岂仙人固好食言耶?抑予尘心未尽,负此蹇修也?

花史诗词甚多,其最著者,《太华行》一篇。先是甲申元日,真人同湘江诸侣游太华山,乐甚,命予两人作长歌记之。予走笔急就,而花史诗故作虫书,亦狡狯伎俩也。真人笑而译之,其辞曰:“登峰当登第一山,婆娑屹立不可攀。巨灵赑屃崪为掌,云气时流十指间,苍龙玉马随风步,黄冠鹤羽皆童颜。半壁飞泉珠雨散,水天相对乘时闲。尔乃坐青莲,游玉田,金鼎石室篆如烟。团团握麈成清谈,铁笛一声江天寒。玉女乘鸾相接引,葡萄火枣列嘉宴。歌一曲,乐万年,进一酌,成百篇。松风枕上听流泉,陶然醉倒不知还。呼吸三光应列斗,巍峨两山一划剖。少阴令德合秋成,气含金爽据丁酉。伊古少昊居此都,蓐收别馆称中阜。何若凌虚此一游,凭风羽化飞飞走。视昔登颠发狂号,垂书作别真堪呕。仙兮仙兮不可及,仿佛斯游不竟口。我向琼宫索记书,大文千言若蝌蚪。”

展子曰:汉史记帐中神君,不见其形,但闻其语而已。至乩仙,并其语不可得闻也,亦恍惚矣。然花史尝许予现形,一夕月明竹下,有云鬟翠袖,倚而招予者,望之翩然;即而求之,邈然不知其所之焉。是耶非耶?吾又何能测之哉?——花史每呼予为展子。

[张山来曰:世间唯乩仙一事最为难解。以为真仙,则不当为人所召;以为非仙,则诗句敏而且工,字迹亦多别致。或者慧业文久,死而精魂不散,偶借人间笔墨以消遣光阴耳!古人云:“宁为才鬼,尤胜顽仙”,则谓才鬼为仙亦无不可。] 九牛坝观觝戏记 豫章彭士望达生文瀔

树庐叟负豳忧之疾于九牛坝茅斋之下。戊午闰月除日,有为角觝之戏者,踵门告曰:“其亦有以娱公。”叟笑而颔之,因设场于溪树之下。密云未雨,风木泠然,阴而不燥。于是邻幼生周氏之族之宾之友戚,山者牧樵,耕者犁犊,行担簦者,水浮楫者,咸停释而聚观焉。

初则累重案,一妇人仰卧其上,竖双足,承八岁儿,反覆卧起,或鹄立合掌拜跪,又或两肩接足;儿之足亦仰竖,伸缩自如。间又一足承儿,儿拳曲如莲花出水状。其下则二男子、二妇、一女童与一老妇,鸣金鼓,俚歌杂佛曲和之,良久乃下。又一妇登场如前卧,竖承一案,旋转周四角,更反侧背面承之。儿复立案上,拜起如前仪。儿下,则又承一木槌,槌长尺有半,径半之,两足员转,或竖抛之而复承之。妇既罢,一男子登焉,足仍竖承一梯,可五级,儿上至绝顶,复倒竖穿级而下。叟悯其劳,令暂息,饮之酒,其人更移场他处,择草浅平坡地,去瓦石。乃接木为桥,距地八尺许,一男子履其上,傅粉墨,挥扇杂歌笑,阔步坦坦,时或跳跃,后更舞大刀,回翔中节。此戏吾乡暨江左时有之,更有高丈余者,但步,不能舞。最后设软索,高丈许,长倍之,女童履焉,手持一竹竿,两头载石如持衡,行至索尽处,辄倒步。或偃卧,或一足立,或伛行,或负竿行如担,或时坠挂,复跃起,下鼓歌和之,说白俱有名目。为时最久,可十许刻。女下,妇索帕,蒙双目为瞽者,番跃而登,作盲状,东西探步,时跌若坠,复摇晃似战惧,久之乃已;仍持竿,石加重,盖其衡也。

方登场时,观者见其险,咸为股栗,毛发竖,目眩晕,惴惴然唯恐其倾坠。叟视场上人,皆暇整从容而静,八岁儿亦斋慄如先辈主敬,如入定僧。此皆一诚之所至,而专用之于习,惨澹攻苦,屡蹉跌而不迁,审其机以应其势,以得其致力之所在。习之又久,乃至精熟,不失毫芒,乃始出而行世,举天下之至险阻者皆为简易。夫曲艺则亦有然者矣。以是知至巧出于至平,盖以志凝其气,气动于天,非卤莽灭裂之所能效。此其意庄生知之,私其身不以用于天下;仪、秦亦知之,且习之以人国戏,私富贵以自贼其身与名。庄所称僚之弄丸、庖丁之解牛、伛佝之承蜩、纪省子之养鸡,推之伯昏瞀人临千仞之溪,足逡巡垂二分在外;吕梁丈人出没于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之间,何莫非是?其神全也。叟又以视观者,久亦忘其为险,无异康庄大道也,与之俱化。甚矣,习之能移人也。

其人为叟言,祖自河南来零陵,传业者三世,徒百余人,家有薄田,颇苦赋役,携其妇与妇之娣姒、兄之子、提抱之婴孩,糊其口于四方,赢则以供田赋。所至江浙、两粤、滇黔、口外绝徼之地,皆步担,器俱不外贷;谙草木之性,捃摭续食,亦以哺其儿。叟视其人,衣敝缊,飘泊羁穷,陶然有自乐之色,群居甚和适。男女五、六岁即授技,老而休焉,皆有以自给。以道路为家,以戏为田,传授为世业。其肌体为寒暑风雨冰雪之所顽,智意为跋涉艰远人情之所儆怵摩厉。男妇老稚皆顽钝,儇敏机利,捷于猿猱,而其性旷然如麋鹿。叟因之重有感矣:先王之教,久矣夫不明不作!其人自处于优笑巫觋之间,为夏仲御之所深疾。然益知天地之大,物各遂其生成,稗稻并实,无偏颇也。彼固自以为戏,所游历几千万里,高明巨丽之家,以迄三家一閧之村市,亦无不以戏视之,叟独以为有所用。身老矣!不能事洴澼洸,亦安所得以试其不龟手之药?托空言以记之。固哉,王介甫谓鸡鸣狗盗之出其门,士之所以不至,不能致鸡鸣狗盗耳。吕惠卿辈之谄谩,曾鸡鸣狗盗之不若。鸡鸣狗盗之出其门,益足以致天下之奇士!而孟尝未足以知之,信陵、燕昭知之,所以收浆博屠者之用,千金市死马之骨,而遂以报齐怨。宋亦有张元、吴昊,虽韩、范不能用,以资西夏。宁无复以叟为戏言也,悲夫!

[张山来曰:此技即俗所谓“踹索”者。予尝谓此等人必能作贼,有守土之责者,宜禁止之;纵不欲绝其衣食之路,或毋许入城,听于乡间搬演可耳。

前段叙事简净,后段议论奇辟,自是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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