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国使节已至,明日会在朝上觐见,”龙椅上的阳瑞放下手中的拜表,抬眼看向坐在下面的文渊,淡笑道,“文渊,依你看,他们此行是为何?”
文渊闻言思索了片刻,眉头舒展道,“辰国与我国并非邻国,两国历史上也未曾有过邦交,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皇上生辰大典,一向只有友邦使节前来朝贺,这辰国竟主动来献礼,”说罢,眸光一转,淡讽道,“臣一向只闻辰国新帝野心勃勃,倒是未曾听过他还有如此与人和善的一面。”
阳瑞闻言淡笑点头,“他们的想法,可谓是路人皆知了,之前你返都途中遇刺一事,方迹已经查证,虽不能万分确信,却也有九成把握肯定是辰国所为。”
文渊闻言笑着摇头,“这些年来,臣的这条命倒是不少人惦记着。我国地理位置优越,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列国之中自是有不少虎视眈眈,就算是与我国相交甚好的姜、越、武三国也难保没有异心。故而,无论是哪国的人,都不足为奇。”
说罢,苦笑道,“若真是像辰国这般明目张胆的开疆扩土,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反倒还好过知人知面不知心。”
阳瑞点头道,“确是如此,你曾同师父周游列国,自是对辰国国统民风也颇为熟悉。许是因在苦寒之地,辰国之人虽穷兵黩武、好战斗胜,却也都是烈性子、直接的很。”
文渊道,“从这辰国遣使一事便可见一斑,纵然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们还是有胆色前来,确是让人钦佩。”
阳瑞轻叹一口气,“到底是何居心,明日朝堂上便可见分晓了,”说罢,苦笑道,“未料想,这皇帝竟这般难做,就算是最简单的生辰宴竟都成了勾心斗角、相互试探的战场。”
文渊听出了皇上话中的疲惫和无奈,一时却也不知如何作答。
他是真心不愿意坐这张龙椅的,文渊心里早就明白,他之所以在这里只是因为责任。
脑海中猛然地便闪现出了那个人,如若不是命运的捉弄,他们本该就是天生的一对,不是吗?
虽在皇上面前总是持着人臣的姿态,可他也知,在皇上心里,是极为与他亲近的,不然也不会在他面前毫无顾忌。
自己自幼便跟着先师鬼算子,历史文章、地理谋略,倒是学到了不少东西,独独是医术一直学不精。
而现今的皇上年幼时便体弱多病,多亏鬼算子的医治才能屡次逢凶化吉,也因此,鬼算子收了阳瑞为徒,可文渊之前却是与这“师兄”从未谋过面的。
直到他登基之后不久的那场大病,师父用了近一个月才将他救过来,而也是在那时,师父把自己带进了朝廷、带到了皇上的身边。
这一呆,竟就是五年,也许是因为先师的夸奖,也许是因为师出同门,这几年,正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全部信任,自己才能一路平步青云,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心里也曾想过,皇上待自己如此,就算真是呕心沥血、为国捐躯,也是死得其所,故而纵是总是成为众矢之的,在刺杀中过活,自己也未曾怕过半分、怨过半分。
可是,文渊抬头看向几步之远的阳瑞,他端坐在那里,却目光迷茫,似有凄楚,自己不日便要与家人重逢了,纵是在这风云变幻的都城之中,自己身后尚且有父亲、有妹妹支撑。
可是他呢?先皇先后已逝多年,上官一脉又子嗣单薄,他除了四王爷之外又哪里有亲人呢?**嫔妃本就不多,还都是登基之时为了稳固朝臣之心而册封的大臣之女,说到底不过都是政治联姻的工具而已,谁又能真心相待呢?
他,万人之上的帝王,原来竟是这般孤独。那张龙椅就像是与世隔绝的孤岛,竟是没有一人陪着他,承受着严寒酷暑、雨雪风霜。
文渊的心里似被人狠狠蹂躏般,痛苦难耐。
不忍心看皇上的孤单脆弱,也不忍心看天下一个人四处漂泊,自己究竟要不要说出来?他们,本该在一起的。
各种声音在脑海里纠结喧闹,方迹的请求、成天下的话语、皇上的苦笑,文渊心里一阵阵烦闹,却终是没有说出口。
回到府里时,又已是深夜了。
文渊心里依旧在纠结,一路想着朝房间走去,刚至房门口,便听到清冷的声音,“大人终是回来了。”
文渊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却马上反应过来是何人。果然,听到莲步轻移的声音,来人便走到了月光下,借着皎洁的月光,轮廓尽显。虽还是看不真切,可那双如水的眸子,文渊却是认出了。
“这么晚了,成姑娘还未睡,竟是在这里做什么?”文渊未开门,脱口问道。
“在这里等大人,”面前的女子向前走了两步,一张脸又隐在了黑暗中,看不清楚神情,“既然在天下清醒的时候总是见不到大人,想是您太忙了,故而天下只有不睡了,在这里等候。”
文渊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面上便有些不好意思,幸而夜幕深重,自己的尴尬之色,她也是瞧不见的。
自己对她避而不见,确实做得有些太过明显。连凡儿都问过好些次了,她心思这样细腻,又怎会感知不到。
可纵然她再聪明,也是猜不出其中缘由的。
竟是因为自己,舍不得。舍不得她离开,可是又无法阻止她离开。故而,只能从现在开始,让自己慢慢的疏远、慢慢的忘却。
本以为渐渐的疏离,自己对她那份本就不该存在的心动也会慢慢消逝。可今夜,文渊却发现,自己错了。
原来自己竟是这么渴望看到她、听到她,只是刚刚她的几句话,便叫自己心跳难抑、欣喜万分。
不知不觉中,自己竟已陷得这么深。
没有人知道,自己内心的挣扎和痛苦。倘若眼前的女子,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那些复杂的过往,没有那些难忘的曾经,纵是淡漠疏远,自己也定不会放手。
可是,如今,自己却不能。
只因,他们分开不是因为不爱,只因,她是皇上所爱。自己的这一步,便永远都踏不出。
“大人?可曾听到我的话?”面前女子的声音将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文渊压抑着内心的苦楚,哑声问道,“成姑娘方才说什么?”
天下知文渊刚才是愣了神,不禁也觉奇怪。鲜少见文丞这般魂不守舍,难不成真是朝廷事务繁多,忧心所致?故而也未曾在意,又重复了一遍道,“天下说一都二十三州均已绣好了,四天后便是皇上的生辰,时间紧迫,不知大人何时有时间,还要劳烦您帮我讲一下地理分布。”
天下刚说完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文渊方发觉夜深霜重,也不知她在此处侯了多久。急忙推开了房门,道,“外面冷,成姑娘还是进来说吧。”
待天下踏进房门后,文渊已摸索着燃了桌角的灯,房间里的黑暗立时被温暖的橘色光芒驱散,灯光中,文渊终是看清了面前这张稍显苍白的脸。
文渊顿时觉得自责不已,压抑着心底的悲伤,轻声道,“这些天确实有些事,希望没有耽误你。只剩下四天时间,赶得如此之紧,皇后有没有怪罪你?”
天下闻言叹道,“几乎是日日命人前来催促,若皇后到时能满意,一切还好说,若是不满意,她便连改换礼物的时间都没有,定会要了我的命的。”
文渊知她心里并不如嘴上这般畏惧,便也笑道,“放心吧,到时只怕是会对你大加奖赏的。”说罢,这才注意到天下怀里的包袱,手一指道,“成姑娘怀里抱的可是我泽国一都二十三州?”
天下听到文渊的玩笑,这才想起来自己怀中的东西,淡笑着放到书案上,许是在外冻的久了,搓着双手道,“大人瞧瞧吧。”
文渊看她发红的双手,眉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还是伸手将那绣图一幅幅的展开。
其实,她绣的成品自己倒是未见过几幅,今日将这一座座城池细细看去,顿觉泽国果真地大物博,繁荣无两。每一幅图都绣的这样精细,除了刺绣者精湛的技艺,更是能看出何其用心!
天下见文渊久未回应,伸手拿过绣图,秀眉也不禁皱了起来,担心道,“莫不是天下绣的不好?”
文渊闻言摇了摇头,叹道,“不是你绣的不好,倒是绣的太好了。”说罢,看向天下,唇角是一抹明媚的笑意,赞叹道,“若不是成姑娘,文渊还不知我们泽国竟是这般江山锦绣、地大物博。”
天下看着文渊眼里的神采,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他是如此认真的看着自己,纵是平日里再镇定,天下也只觉得脸上发热,一时气氛诡异的可怕。
可文渊眼里的光芒却渐渐熄灭了,看着他神情转瞬的变化,天下心中也着实不解。
似自嘲般,文渊扯了扯嘴角,“既然时间紧迫,成姑娘若不介意,文渊今晚便与你细说吧。”
天下闻言神色动容,却还是犹疑道,“文大人操劳了一天...”
文渊却打断了她,拿起桌边的宣纸,平铺在案上,又去伸手取毛笔,侧头看向犹站在那里的天下笑道,“成姑娘又何曾比我悠闲了?若是发够了呆,过来帮我研墨如何?”
天下闻言方恍过神来,也不再迟疑,便站到文渊身旁帮着研墨,低着头,却还是突然轻语出声,“这段日子,天下总是劳烦文大人相帮,天下心里都记得,只是,怕是以后没机会报答了。”
案前的人闻言手中的笔一顿,墨迹缓缓地在纸上晕开。
天下看到了,惊讶地抬头看向文渊。
文渊下一秒便又现出平日里那样无所谓的笑,随意地将画污了的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又拿过一张纸,一边画一边应道,“成姑娘若真想报恩,总会有机会的,文渊愿意等。”
天下听到他的回答一时也愣住了,可旋即又笑道,“文大人说笑了。”
文渊闻言也不再说话,只是边画边同天下说,“我将泽国诸城的分布图给你画下来,做上标记,一会再与你讲解一番,你只要注意诸城之间交界处的山川河流之类便可以了。”说罢,又补充道,“你这般聪慧,对你来说,不难的。”
天下闻言也不再言语,只是认真的看向文渊笔下的图记,默默地将文渊在耳边的讲解记在心里。
日出的时候,天下便带着图纸和绣图回去了。
又熬了一夜,文渊望着她推门而出的背影,心里却一点不觉得累。又一天过去了,自己与她的分别又近了一日,心里竟是多希望以后的每一日都能如此与她彻夜不眠,哪怕只是在一起多呆一秒,也好。
文渊望着石砚里尚余的墨和案上的宣纸,心里一动,提笔便将心中所想尽数画于纸上。
心里的烙印是如此之深,一幅画竟是一气呵成。
如瀑的青丝总是喜欢松松地挽着,从不像其他女子那般饰着明珠翠玉,却要比她们都好看。
如黛的秀眉总是喜欢微微蹙起,也不知心里装了多少的烦恼。
如水的秋眸总是喜欢望着一处发呆,就是那样不经意的茫然和无助让自己心动。
还有这里,文渊的目光顺到了她带伤的那侧脸颊,眸光轻转,提笔绘去。
一朵娇美的莲花盛开在女子的颊边,与那眸光似水相映生辉。
文渊痴痴地抚上这张总是近在咫尺却让自己无法触碰的脸,抚上那朵绝美盛放的莲。
她在自己心中,便是荷花,便是这莲。
她本就是如此美。
文渊紧紧地闭上双眼,眉间俱是疲惫。是啊,累了,在内心的挣扎与不舍中累了。
既是如此,便就此作罢吧。当年有墨国驸马为公主作画,却是让世人无法一睹公主之容,他心中所想,文渊今日明白了。
因是自己心里爱的人,故而只希望她的一颦一笑、悲苦欢喜都只有自己一个人能看到,只有自己一个人能珍藏,一辈子。
皇上能凭着那一幅画而思念她五年,自己有这幅画,便也足够了。
文渊收拾了下思绪,想着今日使节便来觐见,便早早的进宫去了。
朝堂之上,气氛甚是诡异。
人人面上俱是和善,却不知心里早已百转千回、各藏心思。
龙椅之上的阳瑞端坐在那里,虽是身形单薄,却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远远望去,便可感受泽国皇家的威仪。
大殿之上的群臣早已感觉到了平静的表象下的暗潮汹涌,也都不敢大意,此时都认真地听着大殿之上的辰国来使滔滔不绝地说着辰国对泽国的亲善,众人自不会把他这些话当真,只是这辰国使节也算气宇不凡,又有如此的胆识和“大言不惭”的淡定,倒也不可小觑。
使节终是将那些客套话说完了,抬起了头,北方人特有的棱角分明的脸和古铜健康的肤色,剑眉如墨、朗目如星,眉间俱是英气,身形挺拔魁梧,确不似一般人。
阳瑞冲着下面的人笑道,“辰国新君如此和善,竟不远千里来为朕庆贺生辰,朕心中甚是感激。林大人他日回去,一定要代朕表达谢意。”
殿下的使节躬身道,“陛下放心,微臣定会转告。”说罢,抬手一挥,身后的随从便端过了两个锦盒。
“陛下生辰,辰国地处偏远实在没有泽国这么多的奇珍异宝,故而也只能带些北方特有之物聊表心意,还望陛下不要嫌弃才是。”说罢,打开了锦盒,众人一眼便看清了盒中之物。
“陛下,此乃辰国国宝千年奇参,生于雪山之巅,辰国境内也不过三棵而已,有养气补血、延年益寿之奇效。”说罢,又指向另一个盒子中紫色的琉璃瓶,“此乃辰国国师所制丹药,虽只有一颗,却是用尽世间百草奇药,耗时十年所制,”说罢,看了看阳瑞不甚明晰的神色道,“能使人起死回生。”
语毕,大殿里众人皆长吸口气,不仅是因辰国竟如此大方,献上如此宝物,更是因为,皇上生辰为何不送其他,单送这些灵丹妙药,到底是何居心!
阳瑞闻言沉默了几秒,却还是淡笑开口,脸上丝毫不见不悦,“辰国新君竟是如此大方,献上此等灵丹妙药,阳瑞心中自是感动万分,只是,阳瑞尚算正值青春,先皇先后也均已辞世多年,如此宝物实在是无用武之地,倒是要白白浪费了。”
众人皆听出了皇上话中的意思,面上不怒不恼,却是暗中打了个回马枪,婉言回应了辰国的挑衅。
使节闻言却是开怀大笑,“皇上这话许是言之过早,皇上虽值青年,却着实身子单薄,纵是我们辰国也是有所耳闻的,更何况还有骁勇善战的四王爷和皇上足智多谋的左膀右臂呢,列国之中心怀叵测的人自是不少,留着这些权当以防万一,以备不时之需,也是新君的一片心意。”
话中的挑衅这次却是再明白不过了,重臣脸上皆是不忿,陈赫更是早已破口大骂,“心怀叵测的是你们辰国吧!这劳什子东西拿回去,我们才不要!”
阳瑞闻言正欲喝止,文渊已面带微笑的从群臣中走了出来,向上拜道,“皇上,使节所言非虚,虽然您与四王爷俱是龙子之躯,比世间众人不知金贵多少倍,可毕竟岁月不饶人,”说罢,抬眼瞧了瞧使节,继续道,“泽国之帝是要以万金之躯俯视天下的,臣等惟愿陛下万岁,可也畏惧时光苍老。既是如今辰国皇帝将万岁之福敬上,陛下又岂有不受之礼?”
一番话下来,众臣面上均现喜色。文丞果真是文丞,一番话不显山露水,却是极尽曲解讽刺之能事。
的确,泽国皇帝与四王爷之金贵岂是辰国那些皮糙肉厚之人能比的。泽国是要笑看这天下大统的,自是需要这灵丹妙药以延寿万年了,只不知到时会不会有辰国的存在了?
阳瑞闻言也笑道,“经这文渊解释,朕方明白新君的好意,竟是要恭祝朕万岁万岁万万岁吗?如此美意,朕便领了。”
众臣闻言也是大笑,向泽帝呼万岁,岂不就是辰国俯首称臣吗?
使节闻言面色虽不豫,却也笑了,“不管怎样,陛下接受便好。”说罢,瞧了瞧依旧唇角带笑的望着自己的文渊。
阳瑞心知也不好把场面弄得太僵,便出口道,“林大人路上奔波,必是疲劳至极,这几日在驿馆好好歇歇,三日后便是朕的生辰,到时还邀使节同饮,一醉方休。”
使节闻言也笑道,“如此,林某感激不尽,那林某便退下了。”
阳瑞点头应允,使节又望了一眼文渊,便大步走出了大殿。
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便就此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