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今日怎么有时间来看紫鱼?”奉上一杯茶,见爹爹眉头紧锁的模样,陈紫鱼的心里也猜到了七八分。
爹爹甚少到自己这里来,也是怕传出什么外戚干政,图谋不轨的谣言。
可最近这宫里的情形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也难怪他沉不住气了。
陈赫看着这个自己一向最引以为傲的女儿,到底是自家的女儿,是不是强颜欢笑自己一眼便看得出。
“皇上,还是没有与你圆房?”陈赫挣扎了许久,还是不顾这张老脸问了出来。
陈紫鱼闻言,身形一顿,背过身去,听不出情绪,“爹爹问这个做什么。”
看她的样子,心里便也已有了答案。
陈赫虽然已年过半百,但还是急躁的性子,一拍桌子便怒道,“你这皇后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爹爹!”陈紫鱼急忙出言喝止,生怕老头子火气一上来,再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
屏退了下人,陈紫鱼关紧了门窗,方回过身来,声音低了许多,“这**中的妃子,又有谁是皇上动过的?这些爹爹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又何必发这样大的火?”
陈赫闻言,怒火更甚,“若真是皇上不近女色,倒没什么可急的,起码你这后位不会受到威胁。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啊。”
看来自己的确是猜对了。
陈紫鱼叹了口气,坐了下去,“是不是紫木又同您说什么了?您又不是不知道紫木的性子,她说的话您也信了?”
“若是别的话,我何曾这样过?便是外面传的那样,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又怎会轻信?那成天下入住龙轩殿,本就不合礼数,可任我们如何在朝堂上苦谏,皇上就是充耳不闻。几天前,皇上甚至为此动怒,连贬三臣,现在已经没人敢再提此事了。”
闻听此言,陈紫鱼倒是心中一惊,“皇上竟会如此?再怎么说,皇上也称得上贤明,怎么会做出这等冲动之事!”
陈赫闻言却是苦笑,“又岂止是你一人诧异?如今,甚至有些老臣私下里说皇上贪图女色、昏庸无道。”
“爹爹!”陈紫鱼闻言大骇。
“你放心,我不会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皇上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还是清楚的,与江山社稷相比,我更担心的是我的女儿啊。”
在这冷清的皇宫中,何曾听到过这样温暖的话?
自己几个月大的时候娘亲便死了,一直都是爹爹照顾自己、带自己行军打仗、把自己送入皇宫,也只有在他的面前,才敢展露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本想着,自己母仪天下之日,能够为爹爹遮风挡雨,却未料想,还是让他这样操心。
“爹爹不用担心,这个后位,紫鱼守得住。”不想让爹爹看到自己的眼泪,陈紫鱼努力地忍着,可略微颤抖的声音还是暴露出了她此时的委屈。
“我的大女儿,随我征战沙场近五年,是我们泽国有名的女将军,巾帼不让须眉。”陈赫一张脸上也尽是苦涩,“就算是在战场上断了腿,你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如今在这养尊处优的皇宫里,你却哭了。爹爹真不知当初送你入宫是对还是错啊!”
听到爹爹的叹息,陈紫鱼忙拭去了眼角的泪,“爹爹不必自责,是紫鱼自己要入宫的,如今紫鱼是泽国的皇后,又怎么会受委屈呢?”
“今日爹爹来这里,是有一番话要对你讲。”陈赫平复了情绪,语重心长道。
“爹爹有话直说便是。”
“你和紫木虽然都是我的女儿,可个性却相差甚远。紫木自小便骄纵任性,而你却有大将之风。爹爹知道你心中有万千良计,却从来只是用于战场,而不屑于用在这**之中。可如今你贵为皇后,又有多少人觊觎着你的位置?宫廷本就是华丽的战场,宫闱之斗也要比任何一场明刀明枪的战争来得更为惨烈。你不同于其他的妃嫔,爹爹知道你喜欢皇上,所以你更得学会如何去斗。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懂吗?”
陈紫鱼闻言,许久没有说话,“爹爹知道,为什么皇上会立我为后吗?”
陈赫闻言抬头,“为何?”
“他说,因为我从来不和其他妃嫔斗。”
陈赫闻言摇头苦笑,“你以为爹爹是让你同那些乌合之众斗吗?既然你喜欢皇上,你便要同皇上喜欢的人斗。不然你不仅得不到皇上的心,甚至连这有名无实的后位都不保啊!”
小心的拿出那把锁了几年的宝剑,轻轻地抚过剑锋。
这把剑,曾陪自己征战沙场,上面不知染了多少敌人的血。
刚刚爹爹的话不断地在脑海中萦绕。
自己明明是心中有所求、有所妒忌的,难道真是因为那可笑的自视清高而收敛剑锋,不去顺着自己的心吗?
每一次想到阳瑞清冷的面容的时候,每一次听到宫女太监在背后窃窃私语的时候,每一次看到其他妃嫔的时候,耳边分明是有个邪恶的声音的。
如今,那个女人的出现,终于要把自己变成自己一直不愿变成的样子了。
那个邪恶的声音,终于胜利了。
微笑着问那把宝剑,“即使是在战场上,也要靠偷袭布阵的,只要赢了,就可以了,不是吗?”
“大人!”
文渊回到文丞府,刚收拾完毕欲起身入宫,便看到杨铭走了进来。
文渊正欲询问,待看到杨铭身后的人,忙起身跪拜下去,“皇上驾临,有失远迎,臣罪该万死。”
可还未跪下去,身子已被一双微凉的手扶起。
阳瑞看着眼前的人,短短半月未见,却仿佛再也不是之前意气风发、温润如玉的文丞了。
身形消瘦了一大圈,看起来竟然比自己还要单薄,一双眼深陷了下去,早已没有了以前的顾盼生辉、神采流光。
手紧紧地握住他瘦削的肩膀,“文渊,你…”一句话刚开口,却再也说不下去。
文渊却开口笑了,只是那笑意再也达不到眼底,“皇上不必难过,臣已无恙。”
掌灯时分,文丞府的大厅里下人都小心翼翼的。
皇上今晚与文丞同桌而食,两人谈笑如常,可谁都感觉得到空气中淡淡的哀伤。
就像是大家都刻意回避着什么,用这样的欢笑声来掩饰自己的痛苦一样。
“文渊多吃一点,你现在可是比我都瘦了啊,”阳瑞笑着给文渊夹肉。
“臣惶恐,”文渊正欲行礼,阳瑞佯装不悦道,“都说了今日没有君臣,只有师兄师弟而已,我都不称朕了,你还称什么臣啊?”
文渊闻言淡淡地笑了,点了点头,“好,师弟错了。”
阳瑞也笑着拿过了酒,“那今夜就同师兄一醉方休!这可是我从宫里拿来的陈酿,不要浪费了。”
两人屏退了所有的下人,不许人来打扰,觥筹交错间早已是深夜。
“文渊你看看,今晚的月亮真圆啊!”阳瑞捧着酒坛,大步迈进庭院里,望着天上的明月嚷道。
“是啊,真圆啊,”文渊也抬头看向那轮皎洁,“月圆人团圆,月圆人团圆,可文渊我这辈子还能和谁团圆啊!”
听到身后人的嘶吼,阳瑞笑了,脚步踉跄的回身,“我就知道文渊你是在强颜欢笑,就该这样,有什么苦、什么痛都吼出来!”
文渊却摇摇头,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也不顾雪地的寒冷,“再大的苦痛,沉沦了这些日子也该够了。文渊说过,在琼州我是子,回都城,我便是臣。如今,我已回来了,做臣子的,只能为江山社稷愁苦,只能为圣上龙体忧心。”
阳瑞闻言也躺了下去,偏过头去看文渊,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去,“文渊,是我对不起你。”
文渊却笑着摇了摇头,“这是为人臣子的宿命,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人对不起我。”
阳瑞也醉了,一个劲地摇头,执拗道,“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文家。文渊,你放心,我欠你,欠文家的,一定会还。”
“怎么还?”文渊闻言笑道,“赐我良田万顷还是千两黄金啊?没听过哪个皇上会还臣子的情的。”
“我和别的皇帝不一样,你也和别的臣子不一样,”虽然醉了,可这一刻,阳瑞说的却不是醉话,文渊心里也是知道的。
“好,那我便记下了,有一日会向你讨回来的,”文渊也开口大笑,“还记得师父生前最爱哼的那首歌吗?”
“当然记得了。”
“世人皆道楼阁好,幕天席地方逍遥;世人皆道金银好,冬梅夏荷更多娇…”
已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这样恣意地欢笑、这样豪饮放歌了。
终于唱累了的时候,阳瑞轻声开口道,“有时间,入宫去看看她吧。”
文渊闻言许久没有言语,“她,还好吗?”
“大好了,原想去琼州的,被我拦下了。”
文渊闻言只是轻轻地笑了,阳瑞颇为惊讶,“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拦下她?”
文渊偏过头来,收起了唇角的笑容,“若我说,我一直知道呢?”
“方迹告诉你的?”阳瑞挑眉。
“不全是,”文渊摇了摇头,“我曾无意中进过龙轩殿的密室,看到了她的画像。”
阳瑞闻言许久没有声音,却忽然摇头笑了,“文渊啊,你可知你这句话说出来犯了几项大罪?光是一个欺君之罪便够你杀头了。”
“今日可是你说的,只有兄弟,没有君臣,我这杀头之罪便可逃了。”
“还以为你喝多了呢,倒是狡猾的很啊,”阳瑞大笑,慢慢地止了笑声,“为了她,我囚阳城、贬忠臣,这样的自己我都害怕,你是我最不想亏欠的人了,所以,只要我还有理智,不会再因为她而迁怒于你的。”
可是你忘了,只要涉及到她,你就没有理智了,不然一向贤明的你又怎么会被众臣和百姓非议呢?
即使是在琼州回都城的途中,自己一路上听到的都是百姓的议论纷纷,皇上贪图美色、多日不朝,而犹如被弃冷宫的皇后也因曾经屡立战功,深得百姓的爱戴,这一切都增加了对皇上的诟病,而这一切又是天下所愿看到的吗?
听着阳瑞渐渐平稳清浅的呼吸声,文渊却醉意全无了。枕着胳膊,望向那轮明月,模糊中却仿佛看到了天下的脸。
“我便是荷,”她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文渊苦笑,“你不愿舍弃根本,可终究还是被人禁锢了啊。”
也许,这就是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