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那边是一片不到的花圃,用铁栅栏圈着,里面又一个老头儿正在用锄松土。姐弟俩站在栅栏外面往里瞧。里面花并不多,但很杂,有丁香菊,夹竹桃,串儿红,美人蕉开得正艳,芍药才长出像小香蕉似的花骨朵,另外还有几株雪松和一些奇形怪状的龙爪槐,其中有一株不知名的树,树干修长而光滑,叶子细长,呈青紫色,一律向下垂着,样子很好看。栅栏门在里面反锁着,上面挂着一面掉了色的木牌:百花园。
“这老家伙准是个偷花贼。”柳鑫低声对姐姐说,“我去问问他都偷过什么话。”
柳玉芳刚要制止他,他已经向着这老头儿走去。柳玉芳只得赶紧跟过去。
“喂,老大爷,你在这儿养花吗?”柳鑫隔着栅栏问道、
“啥?你说啥?”
老头儿有些耳背,他停下锄,抬头问,声音很大。
“你在这儿养花吗?”柳鑫也提高了声音。
“养花?是啊,我是在这儿养花。”老头儿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些花儿长得可真不赖呀。”
“啥?你说啥?”
“我说,这些花儿长得可真不赖呀。”柳鑫伸着脖子冲他喊。
“不赖?敢情,当然不赖。”老头儿得意洋洋地说,“人勤地不懒嘛。只要你用心护养,又懂得花性,花儿自然会长好的。”
“这是什么花?”柳鑫为了讨好老头儿,指着一株长着玉米叶子一样的花问。“这就是美人蕉吗?”
“啥?”老头儿指指自己的耳朵,“你说话大声点。”
“我说这是美人蕉吗?”柳鑫觉得老头儿挺有意思。
“啥?没人浇?”老头儿伸着头问柳鑫,嘴里缺了好几颗牙。“咋没人浇?,没人浇花儿能长这么好?”
“我说,这花儿是美————人——蕉吗?”柳鑫两手圈成喇叭状,一字一句冲着老头儿喊。
“没人浇?咋没人浇?”老头儿倒也不生气,伸出两根指头,“一天浇两遍,早一次晚一次,用喷嘴细细浇,这可是个细致活儿。”说这话,还一边做出浇花的动作。
“我是说,我说……”柳鑫嗓子受不了,咳嗽起来。
老头儿放下锄头,走过来,隔着栅栏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柳鑫的头,温声说:“你这孩子是咋啦?花儿没人浇咋行?那还不干死了?就说你们小孩子,没有父母的细心照料能长这么大?”
柳鑫离开老头儿,垂头丧气地走回来,冲着姐姐苦笑道:“这老家伙是个聋子。”
他们俩离开百花园,默默朝前走,穿过低矮的桃树林,绕过喷着水的假山石,来到东边的儿童游乐场,站在栏杆外面往里看。
眼前是一片欢乐的海洋:秋千在游荡,飞机在旋转,长颈鹿仰首向天,大象俯首帖耳。孩子们在里面来往穿梭,奔跑着,呼叫着,欢笑着,一个个气喘吁吁,小脸通红。那个年轻的母亲俯在栏杆上面,伸手向儿子挥动,儿子在飞机上面兴奋地喊着:“妈妈,妈妈……”
妈妈,爸爸。他们都举着小手,一窝蜂似的奔向大门,被一双双伸过来的大手抱起来,高高兴兴地走出大圆门,不见了。而我独自留下来,留在空荡荡、静悄悄、阳光普照的大院子里。这时候没人跟我抢玩具,我骑在一只木头鸭子的背上,就好像是骑在一匹风驰电掣的骏马上。
我是太行山里一个人人都闻风丧胆的独行大盗。我腰里挎着两把二十响的盒子枪,浑身上下都挂满了子弹带,骑一匹乌龙马,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深山老林里来往奔驰,拦路打劫,杀人越货,把抢来的金银财宝都埋在一个没人知道的黑黝黝的大山洞里。附近几个县的警察联合起来对付我,他们一次又一次到山里来围剿我,但我的马快,枪准,打得他们人仰马翻,一个个抱头鼠窜。每次我都能轻松突围。后来我厌倦了这样的绿林生活,不打算再干下去,我已经有了数不清的钱财,足够我快快活活生活一辈子。我把枪埋掉,装扮成一个商人模样,到处流浪。有一天我在一个小镇的酒店里喝醉了酒,被一个人认出来。虽然我打死了很多人,最后还是被他们抓住了。
他们用铁丝穿进我的筋骨里,把我钉在囚车上游街示众。所有的人都跑出来看,大街小巷挤得满满当当,他们都指着我喊,快来看呀,快来看呀,这就是那个闻名全国的大胡子强盗。哎呀,他才这么一丁点儿,是不是真的呀。别看他人小,本事可大哩,死在他手里的警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听说他的钱可多啦,谁要是得到了他的财富,立刻就成了全国首富。啧啧啧,真是羡慕呀。
老爷子和老太太也来啦,他们现在终于不再仇视,不再大家,互相搀扶着挤进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来到我的跟前,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的,他们牵着我的血迹斑斑的破褂子说,清仕啊,都是爸妈不好,没有好好照看你,我们对不起你呀。我看了他们一眼,我不是清仕,你们认错人了,我从记事起就没有爹娘,只有一个姐姐。你们是谁呀?我没有爹娘,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种……
喂,怎么又是你?老师挎着小书包一摇一摆走过来,你还不回家?
我是个野种。
什么?你说什么?
我瞪了老师一眼,怪他坏了自己的好戏,没有做声,还想继续进行自己想象中的故事。
每次都是你?老师气哼哼地坐在一边。你爹你娘都干什么去啦?都死啦?
我不知道,可能吧。
你不知道?哈哈,你还使脾气。为了你一个人天天耽误我不能回家,你看看幼儿园里还有人没有。就这样你还怪。好好好,时间到了我就要下班,谁还能把我怎么样?我是幼儿园的老师,不是你们家看孩子的保姆……
对不起,老师,我来晚了。姐姐从外面冲进来,气喘吁吁地说,一边用袖子擦脸上的汗。
是你是你又是你,老师气哼哼地说,拿着锁子要锁门。
真对不起,老师,一放学我就跑来了,下次一定早早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就能说个对不起,我听够了,对不起有个屁用。你家大人呢?都死光啦?怎么能把他交给你这样一个小孩子?
实在对不起,他们工作忙……姐姐在铁门外陪着笑脸说。
就他们工作忙,比周总理还忙……算啦算啦算啦,算我倒了八辈子瞎霉。回去对你爹娘说,要是没有时间接送,就别往这儿送孩子了。大门哗啦一声拉开,丑话说头里,下次再迟到,我可就锁门走啦。
不会啦,下次我一定早早来,老师,我一定。清仕,清仕,快过来呀,姐姐向他使劲招手,快呀清仕,快点来呀。咱回家去。
他们离开游乐场,向公园外面走去。远远地看见公园门口圆水池的中央那个塑像。年轻的母亲拉着自己活蹦乱跳的孩子,满面春风地迎面走来。
到了水池边,柳鑫忽然蹲下身子,手扶着一棵杨树呜呜呜地哭起来。
柳玉芳吓了一跳,不知道弟弟怎么啦,她俯身轻声问:“清仕,你怎么啦?”
柳鑫不回答,只是呜呜呜地哭。经过的人都扭过头看他们俩。
“清仕,你不要哭。”柳玉芳在柳鑫身边蹲下来,手搭在弟弟肩膀上,轻轻晃他。“有什么委屈回去说给姐姐听,好吗?清仕,不要在这里哭好吗?”
柳鑫肩头耸动着,哭得越发的厉害了。
柳玉芳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蹲在一边看着弟弟哭,眼泪不知不觉流了满脸。她赶紧把脸擦干净,低声说:“清仕,你说带姐姐来公园开开心,可你怎么哭起来了。是不是……”
“谁哭了?”柳鑫用袖子使劲擦了擦脸,抬起头来对着姐姐笑了笑。“我哭了?好,那就……罚我学三声羊叫唤。咩——咩——咩——”
“行啦行啦,”看着柳鑫恢复常态,柳玉芳放了心,“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啦。走,赶紧回去。”
“比那个老头儿还有差距。”柳鑫不无遗憾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