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庆幸小鬼对我的称呼仅仅止于“丑八怪”,半小时后我站在院子门口如是想到。
小桥流水人家,西风河道肥牛。袅袅炊烟,蜷蜷农家语,百家桥道十里无波,千层夕阳万里气晕,小河静谧地做着甜甜的美梦。本该是和谐美好的农家夕阳图景,却被几道惊雷生生打破。领着迷路的小惠,我和小墨慢慢踱回家,便看到了一场精彩的舌战群儒。
只见院门口嘈杂一片,场面混乱不堪。一大群村民围在篱笆外,举手叉腰,个个义愤填膺,愤怒的讨问声中间或掺杂几声凄厉的哭声,为首不停抹眼泪的妇女这是昨天吓我一跳的王婶,此刻被村民簇拥着,坐在院门口哭天抢地,场面尤其莫名其妙。
“可恶!给小爷滚远点!滚开!听到没有!不然就别怪小爷不客气,打掉你的小牙!”层层包围圈中,伴随着熟悉的几道怒吼,一只扫帚嚣张的四处横扫欲图围攻的村民,彪悍的撒泼劲儿竟逼得几层人步步后退。
我和小墨互望一眼,交替着眼神,我的是无奈,小墨的则是奇怪,抱着不同情绪的两人同时跑进众人争吵的地方。当看清包围圈中张牙舞爪的小孩时,我的嘴巴立刻张成O型,额头冷汗直流,终于意识到小鬼之前和我的争吵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只见不久前还奄奄一息的小鬼此刻正生龙活虎,一手叉腰,一手举着扫帚,横眉冷对千夫指。小鬼始终摆着作战姿势,拿着扫帚当机关枪,对着一群村民就是一阵乱扫射,而它的子弹就是那张气死人不偿命的臭嘴。扫帚反应迅速的指着蠢蠢欲动的一个中年男子,小鬼俨然泼妇骂街般晾开大嗓门,“给我站住!你这个粗毛腿,少在那里鬼鬼祟祟的!说的就是你!长成你那么胖,脑袋也不灵光了吗?若敢轻举妄动,我就把你打成肿肉包!”说着,连连摆出几招像模像样的架势。
我看了一眼那位身材矮胖,毛发明显比常人粗黑的大叔,心中表示深深同情。同时不得不佩服小鬼惊人的取外号技术,又精准又毒辣。
机关枪接着一刻不歇的扫向更多目标,种种奇怪又好笑的外号满天飞,原本想讨回说法的村民哪里想到会遇到如此蛮横难搞的小屁孩,一时间民怨积深,再也顾不得对方只是个小孩子,上前操手就准备开打,奈何扫帚太过犀利。
见场面越来越不可收拾,我只得冲开人群挤进圈内,挡在小鬼面前,试图说服激动地村民,“大家有话好好说,请别动粗。”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有民委调和纠纷的范了,一天之类居然替两个小孩劝架。而这次,当我站在小鬼身前,面对众多杀人的视线时,我不禁咽了口唾沫,直觉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在小鬼那里吃了憋亏的村民立刻把愤怒转移到挺身而出的我的身上,喷火的眼神齐刷刷戳在我的脸上,如果眼神能杀死人的话,我恐怕早就已经千疮百孔,面目全非。
“有什么好说的!你们害死了老王,难道就想一走了之吗?世间还有什么王法!”见对方只是个弱女子,一戴斗笠的青年跳将起来,怒道。
岂料小鬼也从我身后跳出来,举着扫帚又将那人打回远处,跳得更高,嗓门更大,“他大爷的!我已经说了很多次小爷我没有杀害王什么的人,你他大爷的耳聋了,到底要小爷说几遍才听得懂啊!”
“你!你!你——”斗笠青年气结,指着目中无人的小鬼连连颤抖。
这时,一直坐在地上哭诉的王婶突然站起来,抓住我的衣角就撕心裂肺的哭道,“姑娘,我家老王勤勤恳恳啥坏事也没做过,小惠也救你一命,可姑娘你怎么能如此狠心杀害他,你叫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活啊——”
我这时才总算明白怎么回事了,想必王婶找到了王大叔的尸体,见王大叔被人残忍刺死在荒野,一时悲愤,自然而然怀疑到骑着小惠回来的我们。这下我可是有千张嘴也说不清了,慌乱间一句辩白的话也说不出来。
村民见我慌张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更加确定害死老王的凶手就是眼前貌似柔弱的女人和彪悍的不像话的小孩子。不知谁大吼一声“杀人偿命”,一群人便围将过来,小鬼的一把扫帚舞得更欢了,可怜我身无武器,只得拼命地躲。见我们不敌,小墨也急忙冲进来帮架,场面自然更加混乱,更加血腥暴力。
“你们在干什么!”中气十足的声音突然中断混乱的场面,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的回望着夕阳下苍老的脸,一张张狼狈的模样戏剧感十足。小墨松开扯住一个人裤腰带的手,小鬼则很坏心眼的直接扒掉一个人的裤子,还顺带在对方屁股上添一脚,而我依旧在王婶的魔爪之下,对周召突然混乱的场面莫名其妙。
刚从外打水回来的老婆婆万万没有料到自己才离开一会儿,家里居然就乱成一团,连自己一向听话的孙子刚才也骑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老婆婆觉得这个世界很凌乱,晃了两下脚步,问着狼狈的众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重新找到目标,王婶终于松开我快被扯掉的衣角,将魔爪伸向还不明情况的老人,继续高音贝的哭喊,“婆婆,你可要给我做主啊——”
“怎么回事?你先把事情经过讲清楚。”
“呜呜呜呜——”王婶边抹泪边哭诉着,“我们找了一夜,都没有找着老王,谁知,今傍晚在河边不远处发现了已经死去多时的老王。婆婆,老王是为了找小惠几天不会,而这两人带着小惠回到村里,老王却无故死在荒野,若非他们抢夺小惠狠下杀手,老王又怎么会——呜呜呜……老王呀,你走了叫我怎么办啊——”
实在不忍心看着王婶哭得如此伤心,我递过手帕,却被王婶一掌打落,“杀人凶手!你把我的老王还回来,还回来!呜呜呜——我怎么这么命苦——”
老婆婆重新拾起落在地上的手帕,擦拭王婶沾满泪痕的脸,皱眉,“事情没有证据不能妄下结论,杀害老王的凶手也许另有他人。”
“还要什么证据!这不明白着吗?谋财害命,他们图的不就是小惠吗?”刚被扒掉裤子的人嚷嚷着,目击整个过程的小惠很配合的哞哞的叫得甚欢。
“他大爷的!你给小爷我闭嘴——“小鬼一记吞掉你的恐怖视线扫过去,眼看又要暴走,我及时抓住下一秒就抡出去的扫帚,觉得如今最可怕的不是讨命的村民,而是小鬼这种随时准备扑上去吃人的恐怖分子。
听到村民毫无道理的诬陷,老婆婆跺了跺拐杖,极有威严的挡在我们前面,“胡说!凡事讲究证据,岂可主观臆断?若他们想谋财害命,大可带着小惠离开,为何还要自投罗网?况且,我们发现他们时,这两个人保命尚且困难,又怎能杀掉牛高马壮的老王?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如今,你们找不到凶手,便要随意诬赖无辜者吗?若是如此,我老太婆第一个不同意!”
老婆婆的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私下思量,确实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对方就是凶手,如此做法未免冲撞了些。加上老婆婆会算命卜卦,在村里德高望重,她的话也是极有分量。自觉理亏,也不好继续发难,不久,村民们一个个渐渐散去,小惠也随着悲痛欲绝的女主人回家去了。方才还热闹非凡的院落顿时只剩下四人:一老一少加两小。
老人拄着拐杖背对我们,默不作声,无法辨别情绪是怒是忧。我一边揉搓着被王婶抓疼的手腕一边想着怎么给婆婆解释,小鬼则环胸坐在扫帚上,一脸不爽。最终,还是小墨主动打破僵局,怯怯的走到老人身边,低声认错,“对不起,婆婆,我也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墨儿,”老人开口却问起另一桩事,苍老的声音一瞬间老的有些疲惫,脸上是说不清的情绪,“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小墨一惊,下意识的捂住布满掐痕的脸,这是河边和那群孩子们打斗时留下的。不自觉双手搅着衣摆,慢慢道,“是方才拉扯时不小心留下来的。”
——他说谎了。
老人回头定定看着不停搅着衣摆的小孩。清澈的眸子因谎言逐渐变得惶恐不安,不断回避老人似能看透一切的灼人目光。终究,老人只是轻轻叹息一声,便转身走进屋里,“闹了一天也该饿了,快进来吃晚饭吧。”
如临大赦,小墨呼一口气,提起水桶急急跟着老人走进屋去。
重获生命的小鬼依旧坐在扫帚上一动不动,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默不作声的一直看着他,小鬼轻哼着偏过头,躲避着我的目光,两人互相较量着,看谁坚持的更久。终于受不了我的目光,小鬼郁闷的投降,“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也是受害者。我刚醒来,只不过出来找碗水喝,哪知道一群人看到我就像饿狼看到大肥猪一样,我这么做完全是正当防卫,我也很无辜啊。”
我挑眉,似笑非笑,“拿着扫帚泼妇骂街是正当防卫?”
“哼,谁叫青蛙眼一见我就死命往我身上蹭,那么多鼻涕眼泪多恐怖啊,我只好拿扫帚赶啦。”
青蛙眼应该就是指王婶吧。想起方才被王婶缠住的恐怖场面,我很认真的点头,表示赞同。
突然想起小鬼的病,我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不禁眉开眼笑,“很好,烧已经全退了,婆婆的草药果然很灵。”
被我突然靠近的动作吓住,小鬼一个后退,从扫帚上直接退坐在地上,不知是不是夕阳的原因,白皙的脸上居然泛起可爱的红晕。小鬼微偏过头,却又舍不得离开额头上的温柔,依旧保持着被触摸的动作,神情不太自然的抱怨,“刚才你去哪里了?都没见着人,害我一个人面对一群野兽。”
“我出去找小墨了。对不起,下次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了。”
“切!谁……谁在乎!我一个人正合我意,你……你别自以为是了!”再次被我突然的道歉吓到,小鬼一连窘迫,难得的说话都不利索了。
“是是是,”我眯眼笑道,颇有恶趣味的欣赏着小鬼难得的可爱摸样。后者哼一声,偏头无视掉笑的很变态的女人。
“吃饭去吧,”我伸手拉坐在地上的郁闷儿童。
“……喂,刚才那些人怎么回事?那个老太婆又是什么人?可不可靠啊?”
“可靠可靠,起来我慢慢给你说是怎么回事。”
看小鬼依旧没有从地上站起来的意思,急于填饱肚子的我只好亲自动手,一提就将小鬼提离地面,心中无比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