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厚厚的冰盖下面，终于有了公路的轮廓。更远一些，甚至已能看到一排排路灯状的巨大冰棍，蜿蜒着伸向远方一处高低起伏的更大的轮廓。
那轮廓，是城市所特有的。
然而，没有人为此欢呼雀跃。
30多人的队伍，如今只剩下十余人还在冰上蹒跚。
更可怕的是，越接近城市，路上倒毙的人也越多。目光所及之处，是一个个猝不及防的路人，摆出千奇百怪的姿势，被突然袭来的寒冷瞬间定格在回家的路上。
他们，没有军队那样的特殊照顾，有的只是凭自己工资换来的日常所有。然而，当大灾大难来临，凭他们拥有的一切，也许只能挣扎一下就销声匿迹了。
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
越往前走，情形看上越是糟糕。
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在所有人心中。
一些战士纷纷扭过头，望着刘晓健。这一路下来，已经不止一个人，已开始默默地将他当做了真正的主心骨。
“不要再打量什么了，直接进城。”
坚持到现在，已经没有一个人可以开口说话了，甚至连一些简单的互动动作，他们都很难再做出来。一切的行动，目前都靠刘晓健发声指挥。幸运的是，他们的耳力还没受到侵袭。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也早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但每一双冻僵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盯在同一个地方，久久不愿离开。
在城市主干道一个十字路口的岗亭上，一位摆着“快速通过”指挥手势的交警，像一个冰雕被永久定格在了自己的执勤岗位。让人有些潸然泪下的是，除了远处有些横冲直撞的车辆，在他的目视指挥范围内，一边是井然有序驰过去的车队背影，一边是耐心等候静静注视着他的无数司机脸庞。
——而那些司机，也几乎都是同一个姿势。那就是，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放在嘴边呵着热气。一双目光，则焦急地盯着那位正在指挥的交警。
所有这些人，这些车，构成了一幅残酷而又真实的冰雕作品。
只是这作品的价码是天价的，而且唯一能收购它的就是死亡。
在刘小健不断地催促下，残余的队伍终于越过交警和他的几路车队，金属一样在冰面上发出的移动着的足音，给死气沉沉的城市一角，带来了一点可怜的生机以及活人的气息。
然而，穿过这个十字路口，远远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幅令人更加绝望的气象。
所谓的城市，由于气温以令人不可思议的速度一跌再跌，早已将一幢幢曾经生气盎然的高楼大厦，变成了一座座高入云端的冰川，在自身冰晶的相互作用下，闪射出一道道令人不寒而栗的刺目光芒。
这，不就是电影《后天》里炫耀过所有骇人场面吗？
不，远远望去的一切，要比电影不知更要叫人揪心多少倍。
放眼望去，城市——这个人类赖以生存的港湾，既没有在人们无数次想象中的核大战中毁于一旦，也没有因近年不断频发的大地震所摧垮。它依然挺立，也仍可遮风避雨。但是，它却失去了它应有的所有光彩。
由楼顶开始，每天都向着天空冉冉升腾起的那些让人温暖的白色气雾。它也许什么都不是，但它因气雾而氤氲起的，却是居住在楼内的人气标志。
无数争相恐后的霓虹灯。
那些曾经令人生厌的商铺，以及日夜不休的叫卖声。
明暗交错的窗户，从里面忽明忽暗发射出来的灯光。
清晨热气腾腾的早点铺子，深夜沁人心脾的冰镇啤酒、烤羊肉串。
最最重要的是，那些飘荡在大街小巷，人前屋后，无孔不入而又引人遐思的幽香。因为在这种幽香里，有含苞欲放的鲜花，女人的香水，美味佳肴的气味，书香以及种种叫人怀念的味道……
现在，所有这些温暖的东西，真的就这样荡然无存了么？
失去才知道曾经拥有的，是人世间多么珍贵的东西。
这个突然到来的城市，一瞬间摧毁了所有活人的最后一丝意志。
没错，这是一座死城。
无论从哪方面、哪个角度去看，它已然是一座死城。
一个战士忽然仰面向天望去，一只手臂徒劳地伸了伸，随即咕咚一声砸在冰面上。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冰裹的身体只在坚硬的冰面弹了几弹，瞬间便在巨大的弹跳和碰撞惯性中，化作了数十块大小不等的人体碎片。
还有这等事？
此前牺牲的战友，不是再怎么撞击，也依然是坚不可摧的冰人吗？
然而，另一个战士刚刚摇晃了一下，紧跟着也是仰天倒下。随即便又是四处飞溅的碎片，红的、白的，触目惊心。
“兄弟们，咬住最后一口气，千万不要松——”
急红了眼睛的刘小健知道，哀莫大于心死。只要保住心底最后那一团希望的火苗，生命火焰就不会这样熄灭。
然而，话出口还不到一半，包括冯必成在内，一个不剩地纷纷在他的眼前，化作了一个个碎片。叫他心碎的是，有一只手臂在断裂的一刹那，也许是集中了最后的一口生的气息，向着他微微翘起了一只大拇指。
啊——
刘小健懵了，盯着残肢断臂，大叫一声过后，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认出来，那个大拇指不是别人，正是一直在路上都说还是不相信他的那个冯必成。
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到最后，他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保住。
呆呆地望着一地碎片刘小健，跪坐在寒彻骨髓的冰面，一动不动地回忆着刚刚还在自己眼前的那些个身影，努力在脑海中拼凑着他们每一个胖瘦不一的脸庞，和脸庞上曾经有过的某种笑容。
然而，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从眼里滴出来的泪水，正一点一点地变得鲜艳如血。
当这种血水缓缓滴到冰上，只听滋啦一声，坚硬无比的冰盖上，顿时被洞穿出一个泪珠大小的裂缝，随即飞快地又被极寒冰封。
这时，刘小健缓缓地站了起来，喉咙间呼呼噜噜响着，一声野兽般的长啸，仿佛被巨大的活塞一直推到他的舌端。只听又是一声如惊雷滚滚的啊啊声，刘小健的身体便冲天而起，飞向了城市中央最高的一座建筑顶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