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弋与带着茂奴、荪奴两人匆匆忙忙到了华阳宫门前不远处就知道长安君说的是真的了,华阳宫门前,原本留在烂昭殿里的仲邾正伸长了脖子向华阳宫内频频探望,满脸焦灼之色一看就知道是出了急事。
“长使!”看到姬弋与终于出来了,邾氏伯仲都是大喜,没等姬弋与开口询问,仲邾就急道,“大王召长使至冀阙侍奉,还请长使快快登车!”
茂奴、荪奴忙连推带扶把姬弋与搡进车内,她还没坐稳,伯邾就迫不及待的一甩长鞭呵斥着拉车的馵马飞奔起来。这会伯邾可没心思去管两个宫女还有他的弟弟是不是能跟上,一路上抽得两匹馵马嘶声不断,姬弋与在羊车中本欲好好思索一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但车疾行之间,飞驰颠簸,她只得全神贯注的抓牢了车壁。
好容易回到烂昭殿,冀阙宦者令高鸿已经等得望穿秋水,见到姬弋与也来不及责备,当先向冀阙快步行去,吩咐她速速跟上。
“高令,请问大王为何忽然召见妾身?”姬弋与心里七上八下,跟着高鸿飞快的脚步差不多快小跑起来,不安的打听道。
不过负责来召她的冀阙殿的宦者令的不安想必不会比她少,闻言高鸿立刻不耐烦的回答道:“长使一会见到大王自会明白的,还请不要再耽搁了,快些走吧!”
冀阙殿这个时候正一片愁云惨雾,侍奉的宫人一个个战战兢兢的缩到了角落里,生怕像上次那个不小心把肉汤撒出来的小宫女一样,被赵政迁怒至死。
姬弋与到了这里才知道为什么身为冀阙宦者令的高鸿会撇下赵政亲自去传自己,并且那么有耐心的在烂昭等了这么久——高鸿这是利用自己宦者令的身份刻意躲了出去,免遭池鱼之殃啊。只看着从路寝到侧室一路上的碎陶残器,一件件做工精致却被砸得面目全非的漆器就知道,刚才赵政有多么愤怒!
距离冀阙燕寝越来越近,姬弋与心里忐忑得几乎迈不开步子,她想破了头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惹了赵政如此暴怒?这件事情是否与自己有关?而暴怒的赵政传自己来又是吉是凶?
高鸿轻手轻脚的推开了燕寝的门,用小心翼翼又轻柔无比的声音禀告道:“大王,姬长使到了!”
“宣。”赵政冷冰冰的声音从燕寝内传出,姬弋与的心顿时一抖。
接过高鸿同情的眼色,姬弋与抿了抿嘴,低着头走了进去,一进燕寝,她先跪了下来:“妾身……”
“宦者令半个时辰前就去传你了,你在做什么事这么晚才到?”赵政打断她的话,语气不善的问道。
姬弋与头垂得更低:“妾身去觐见了华阳太后,高令去烂昭殿传妾身时,妾身还在华阳宫中,故而来迟,请大王饶恕!”
“哦?你怎会想到去见祖母?是祖母传你去的?”赵政的语气很是漠然,听不出他喜怒,但姬弋与却无端的哆嗦了一下。
“并非太后传召,是妾身卤莽,在家时曾听邻家阿母说过,为、为人妇后当上堂拜谒舅姑,妾身以为……刚才太后已经教导了妾身莽撞逾越之处,还请大王恕罪!”姬弋与期期艾艾的说道,她进殿时脸色略略发白,说到为人妇时顿时染上两抹绯红,甚是动人。
“拜谒舅姑?”但赵政此刻却没心思来欣赏这抹动人,他嗤笑一声,声音很冷,冷的姬弋与惊怖交加,“那是新妇所为,你不过是寡人嫱媛,难道新赐的烂昭殿才住了一夜就觉得不满,想回此处长居?”
姬弋与忙俯伏于地急急分辩:“妾身不敢!大王明鉴,妾身出身贫门,父母早故,因少趋庭,惟邻家母婶接济教导——两年前,邻家新嫂入户,翌日洗手作羹,以飨上下,时阿母尝招妾身在旁,言人应知礼,而礼之始为孝,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既、既为人、人妇,自、自当孝敬舅姑……教、教妾、妾身他日为、为妇,不、不可或忘!妾、妾身绝、绝无他意!”
她的声音越说越抖得不成样子,这次却不是假装,而是真的害怕,前一世里压根就没被从华阳宫叫回去过,姬弋与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变故?除了替季任梳那个锥髻导致自己被赵政提前了那么一两个时辰注意到,还有把烂昭殿的权力放给蒲野外,姬弋与可是连在华阳路寝里的应答都是全照着上一世的记忆尽可能一字不差的回答的。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子让她懵了,赵政可不知道眼前这个俯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长使将会是他未来长子的生母,除了那四个背后有人的夫人外咸阳宫的这些嫱媛,他就是发起性.子来全都打死了,三位太后和相邦最多嗔他几句,大不了让少府再派人出去转一圈,有的是年少美貌的新人被送进来。
“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赵政忽然笑了起来,“这话是儒家孟珂所言,大秦起于伐戎,兴于商鞅,干愚儒何事?”
“……”姬弋与顿时哑口无言,正在彷徨,却听赵政不紧不慢的道:“不过愚儒虽蠢,但这番话也不是寻常人家能够晓得的,你的邻家阿母倒颇有几分见识!”
姬弋与脸色顿变!
幸亏她此刻依旧维持着以额贴地的恭顺姿态,赵政并不知道自己这番话让姬弋与心底掀起惊涛骇浪,仿佛被姬弋与引起谈兴,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前有商鞅,后有范相、武安,如今大秦并巴、蜀、汉中,越宛有郢,置南郡,北收上郡以东,有河东、太原并上党,东至荥阳,灭二周、置三川——寡人的大秦不需要这些蠢儒来指手画脚!魏鲁之国尝求教于孔孟,如今鲁国何在?去年麃公伐魏国卷城,斩首三万,愚儒们除了呼天喊地还能干什么?!”
姬弋与除了让自己的身体更贴近地面,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秦自孝公尚法崛起,至今历惠文、武王、昭襄、孝文、庄襄至赵政已经七代,法家思想深入人心,不过再怎么尊法这个时候也还没到彻底罢儒的地步。再说现在诸子百家那么多,赵政为什么要把愚字单单加在了儒家头上?而且这番话也不是该对后.宫说的,赵政可不是喜欢妇人干政的君王,就算他不介意后.宫议朝,也断然不会来和自己这个刚刚进宫、照常理不会有什么见识的贫门女子罗嗦。
是因为自己说错了话?还是和他刚才的发怒有关?
赵政说完那番话后沉默了片刻,这片刻姬弋与感觉像是过了几十年那么漫长,终于赵政再次开口,这次更像是在喃喃自语,若不是燕寝里寂静如死,姬弋与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大秦起于西陲,地不过千里,先祖曝霜露斩荆棘,乃有国,至周室之乱,为平王逐犬戎方得列诸侯,而后汲汲经营,历七百年有余,先君庄襄临终前,亦曾殷殷谓寡人当记先人之愿……”赵政出神的道,“寡人……不敢有忘!”
姬弋与觉得自己似乎要说点什么,免得燕寝里的气氛更加冰冷下去,于是她壮着胆子道:“大王神灵明圣,天命所在,日后必能扫除六合、席卷天下!开万世之基业,立大秦不灭之辉煌!大秦先人之愿,当在大王手中完成!”这番话此刻听起来吹捧得不遗余力,但却真的不能再真,因此姬弋与说的心安理得理所当然。
“开万世之基业,立大秦不灭之辉煌?”姬弋与此刻尚且俯伏在地,并没有发现赵政听到这两句话后猛然抬头,双目亮若星辰!
“这番话说的很好,寡人知道该怎么做了!”赵政沉声说道,姬弋与听了心头顿时一跳:怎么做?难道赵政刚才是在为某件事该如何处理为难吗?可是如今政事皆付仲父,赵政所能看到的奏章都是仲父允许才能拿到,到底什么事让这位未来的始皇帝怒得差点把整个冀阙都砸烂了?
还没等她想清楚,赵政已经把注意力放到了她身上:“寡人听说你是贫门之女,不过听你方才一番话却非寻常人所能说出啊!”他似乎笑了笑,“姬姓出自轩辕氏,扬于周,却不知你先人何氏?”
姬弋与一窒,飞快的思索了一下自己的邻舍亲族,都只是寻常黎庶,只得硬着头皮扯出一个理由来:“不敢隐瞒大王,妾身先祖氏出郑!”
“郑?”赵政仿佛了然道,“你是郑之宗室遗裔?”
“是!”姬弋与不知道这个不是理由的理由能不能把自己刚才一时冲动露出的破绽弥补过去,毕竟郑国已经除庙百年有余,到姬弋与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也就还认得几个郑字、记得家谱罢了。其他早就泯然于寻常秦人。
记得上一世里,自己和郑氏扯上关系,还是死了以后,游魂跟随在扶苏身旁,看到赵政统一六国,合姓与氏为一,将自己的姓氏定为郑,史载郑姬。那时候已经是游魂的自己才恍然想起自己的先祖也是有过宗庙飨祭的。
好在赵政没有深究下去,反而一阵脚步声靠近,接着一袭柔软的衣角拂过她鬓侧,赵政俯身摩挲她垂云般的发髻,淡淡道:“既欲拜舅姑,那可曾去过甘泉宫?”
“妾身……尚、尚未来得及去!”姬弋与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心下一凛,刚刚松了口气顿时又提了起来,虽然知道王太后过几年、不,自庄襄崩或未崩前就已经做着让赵政恨之入骨之事,不过赵政此刻应该还不知情,当初先君庄襄得文信侯之助独自潜回秦国,被撇在邯郸东躲西藏的赵姬母子可是吃尽了苦头,那个时候赵政年仅三岁,正是男孩儿最容易夭折的时候,能够活到九岁归秦,赵姬绝对是竭尽所能的照顾着的。就算王太后在政事上一向赞同仲父,让赵政觉得很是不满,但嫡亲母子,又共过患难,总是与其他人都不同的。
她正急剧思索着要不要解释自己先去华阳宫而不是甘泉宫,但赵政听了却只淡淡“唔”了一声,并未责怪,反而有点如释重负一般,温言道:“两位祖母辈长,是该排在前面,明日再去甘泉觐见吧!”
姬弋与把自己被他急急召回还没来得及觐见夏太后的话吞了回去,温驯的应道:“喏!”
“上回在白商殿,季女的发髻非常精致,想必你梳发之技不错,寡人传你来,便是想让你替寡人篦一篦发。”赵政吩咐她起身,踹开附近几件被砸坏的漆器,在铜镜前坐下,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