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走好,您走好,有空常来啊!”张老儿破锣般的嗓音响彻在这条安静的小巷中,惊起了几只熟睡的野猫。
送走了最后两位客人,张老儿便返身进了自家的小酒馆。
张老儿家的小酒馆,说是小酒馆,其实说它是个小破棚屋更为合适。
酒馆的顶棚是用几丛茅草搭起来的,酒馆里面摆放着几张斑驳破旧的桌椅,一看就知道有些年份了。
除非是相熟识的人,否则几乎没有人会专门到这条偏僻的小巷里喝上那么几杯杂粮酿成的浊酒。
想当年张老儿年幼的时候,也是进过私塾读过书认过字考过功名的,虽然没有考上,但放在东林乡这个巴掌大小的小乡村来说,那也算是一个人物。
乡里的大多数人都听张老儿说过,他曾经有一位从小一起撒尿和泥巴的同窗,现在已经在京城里当了小官了。而张老儿呢,在落榜后就接手了他爹的班,掌管了自家的小酒馆,当起了掌柜。
说起这个小酒馆,倒比张老儿的年纪还大,那是他爷爷的爷爷亲手搭起来的。
想当年张老儿的祖辈那酿酒的手艺可算一绝,只要这酒一启封,香味都能飘到四邻八乡去,真真是应了那句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老话。
祖祖辈辈传下来,如今到了张老儿手里,这手艺也丢了,酿出来的酒用常来吃酒的乡邻的话说就是:都能淡出鸟来了。
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架不住酒钱便宜,仍然有那么些人愿意到张老儿这来喝上几杯,聊上几句。因此这小酒馆虽称不上生意兴隆,但也能让张老儿勉强度日了。
张老儿半辈子都没有娶亲,年轻的时候,仗着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乡里的姑娘一个都瞧不上。
等到这股傲气过去之后,张老儿家里也破落了,想娶亲却又连聘礼的钱都拿不出来。这一来一去就把他的婚事给耽误了。
等到张老儿年近四旬的时候,估计是老张家祖坟上冒了青烟,居然让他娶到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寡妇。
虽说是小寡妇,但成亲当日她相公就因意外死了,所以还是完璧之身。
不过也就因为这个原因,这个叫做媚娘的小寡妇被人传成了克死夫婿的煞星,年方十八,水灵灵的一个姑娘,就这么守了活寡。
张老儿是读过书,明事理的人,自然不信那一套,取出他攒了大半辈子的银子,请了个媒婆去向小寡妇说合。
也许小寡妇不想糟蹋了自己的后半辈子,也许她看上了张老儿读书人的底子,居然一拍即合,满口答应了下来。
小寡妇过门后,洗衣做饭操持家务,倒是把张老儿的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这也让张老儿舒心了不少。
俗话说好事成双,不出两年,小寡妇的肚子就有了动静。
这可把以为要断了老张家三代单传香火的张老儿高兴坏了,天天抱着小寡妇,脑袋贴在小寡妇的肚皮上听动静,虽然什么都听不出来,但也能让他一个人傻呵呵的乐上半天。
然而好景不长,等到怀胎十月,小寡妇的肚子仍然没有动静,这可让张老儿和小寡妇有些不知所措。
就这样数着盼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眼瞅着都一年多了,小寡妇的肚子依然如旧,这一下真的让张老儿和小寡妇两人傻了眼。
无奈之下,张老儿只得寻医问药,为此还特地走了百十里山路,进了一趟城,专门到离东林乡最近的城里找了个郎中。
然而无论是谁,都对这种症状一筹莫展,听都没听说过,更不要说看病治病了。
听乡里的老人说,这可能是怀了死胎,肚子里的是个死物,要尽早除掉,不然一家人都不得安生。
小寡妇是个没主意的妇道人家,听乡邻人前人后这样说叨,顿时忧心忡忡,心乱如麻。
张老儿根本不相信乡邻说的那一套,但看到每日以泪洗面的小寡妇和她那圆滚滚的肚子,也是愁眉紧锁,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担心小寡妇想不开做些傻事,张老儿索性关了小酒馆的大门,天天在家陪着小寡妇。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捉弄够了张老儿,在小寡妇怀胎两年后,终于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儿子出世那天,张老儿喜极而泣,几乎不能自已,一天之内晕倒了三次,反倒是要刚刚做了月子的小寡妇来照顾他。
乡里老的少的,听到这怀胎两年的孩子终于出生了,蜂拥而至,挤在了张老儿的门前,都想瞅瞅这躲在娘胎里不出来的小子和正常人有个什么两样。
但瞅来瞅去,该是胳膊的地方没长腿,眼睛眉毛一样不少,和旁人也没什么两样,端详半晌,众人方才有些不尽兴的散去了。
这些来看乐子的尽兴与否,张老儿可顾不上了,看着自己儿子的小脸,张老儿只觉得心里乐开了花。
寻常人家的孩子,在出生之后,爹娘都要拿上好吃的好喝的,请乡里通笔墨的先生给起个好名字。
当然,也有为数不少的爹娘觉得自家孩子有个贱一点的名字,小鬼就不会来收,这样才能长寿。于是,乡里面也就出现了喊一声狗蛋,能有四五个人应声的这种见怪不怪的事情。
自诩为读书人的张老儿可不会让自己等了两年才抱到手里的宝贝儿子叫什么狗蛋、铁蛋、二娃子,同样的,本身就识字的张老儿也不会提着礼物去请教先生。
于是,张老儿翻箱倒柜忙活了一上午,从一个破烂的仿佛晃一晃就会散架的木箱里找出了半本看不清书名的书来,捻着胡子冥思苦想了一个下午,终于想出了一个他认为和自己的宝贝儿子相衬的名字——张异生。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张老儿几乎走遍了全乡每一户人家。进门后,先是送上一只鸡蛋,随后不管主人愿意与否,自顾自的就开始说起了自己的宝贝儿子:
“你想呀,我儿子,那是媚娘怀胎两年才生下来的。别人家的孩子行吗?不行!所以呀,我儿子那不是一般人,人不是一般人,那名字能一般?异生,张异生,你听听,你听听,这一听就不是个一般的名字,那是有大能耐的,你说对不?”
时光荏苒,转眼七年便过去了。
张老儿原本就显得苍老的面容上又添上了不少褶皱,不过年近五旬的他却愈发显得精神了。
这也难怪,原本对张异生的古怪出生还有所担忧的张老儿,见到自己的儿子一天一天长大,除了比旁人家的孩子更懂事一些,再无其他不妥,心中最后的一丝担忧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如今已经七岁的张异生,皮肤微黑,浓眉大眼,头发扎成短短的一束系于脑后,一副天真孩童的打扮,只是身子略显单薄了些。
“娘,我爹呢?”一早起床,张异生就看到了在院子里忙着洗菜做饭的小寡妇,却未见张老儿的身影,于是问道。
小寡妇已经是近三旬的妇人了,只是与张老儿不同,岁月似乎在她白皙的面容上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一如七年前一样美丽动人,只是多了一丝妇人的成熟韵味,更显得风韵十足。
“异生,起来了?怎么也不多睡一会。你爹他去前面酒馆里张罗东西了。”
“哦,那我去找爹。”说完,张异生便一路小跑的出了后院。
“哎,慢点跑,别摔着了。”小寡妇嗔怪了一声,摇摇头,继续手里的活了。
掀开小酒馆后门的门帘,张异生一眼便看到了正在酒馆里忙前忙后的张老儿。
张异生未及出声,便瞧见了酒馆地上杂乱地堆放着几坛刚酿好还未来得及摆放整齐的酒坛,心中一动,走了过去。
酒坛不大,但对于七岁的张异生来说,已经是齐腰高了。
张异生抓住酒坛,使劲一提,酒坛却只是微微晃了一晃。
毕竟只是七岁的孩童,这装满了酒的酒坛对他来说还是过于沉重了。
面露失望之色的张异生直勾勾地看着酒坛,心中有些不甘。
片刻后,他稚嫩的小脸上泛起了一丝狡黠的笑意,双手再次用力,将上提之力改为左右旋转之力,竟将酒坛缓缓转离了原来的位置。
眼见如此,张异生咧开小嘴笑了起来。
就这样,他左转一下,右转一下,一边后退,一边慢慢地带着酒坛挪向了墙角的位置。
然而这种姿势使得他未能顾及到背后,再加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双手之上,更无暇旁顾,一不小心,他在后退之时绊在了地面凸起的石块上,顿时他的整个身体都倾斜起来,手上更是失去了对酒坛的控制。
酒坛晃了两晃,便“砰”的一声砸倒在地,浑黄的液体流了出来,浸湿了同样摔倒在地的张异生的裤脚。
“哎呦喂,我的小祖宗,这是怎么啦?!”
听到声响,张老儿急忙转过头来,看到破碎的酒坛和摔倒在地的张异生,顿时大急起来。
三步两步跑到张异生身边,将他轻轻扶起,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五六遍,确定张异生没事后,张老儿才松了一口气。
“爹,我想帮你搬酒坛,可是,可是……”一边说着,张异生的眼中泛出了委屈和不甘的水雾。
张异生心里清楚,这一坛酒如果卖出去,那可够家里面好几天的开销,现在就这么让自己给砸了,如何能不让他懊悔万分。
“嘿,我当多大事呢,异生,就一坛酒而已,爹再拿水多兑出一坛便是,呃……不是,爹是说一坛酒而已,咋能比咱家的异生重要。”
不小心说漏了自家酿酒秘诀的张老儿连忙改口,张异生听到这儿也不禁破涕为笑。
随后仿佛又想到了什么,张异生皱了皱自己的小额头,说道:
“爹,这样给酒里掺水好吗?李大叔他们都骂你好多次了,还说以后你再敢给酒里掺水就打断你的腿。”
张老儿老脸一红,讪讪地说道:
“哼,别听他们乱说,吓唬小孩子的。他们敢动你爹一根寒毛,以后谁卖酒给他们喝。他们想喝不掺水的酒,成啊,外面酒馆里多的是,他们咋不去呢?说到底还不是没钱,咱家的酒是掺了点水,可这酒便宜啊。别瞧他们嚷嚷的凶,他们也就动动嘴皮子,肚子里的酒虫闹腾了还得来咱家酒馆。”
张异生听了张老儿的话,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行了,爹这没什么让你帮忙的,你去你娘那看看吧,饭快做好了,帮她收拾收拾。”
张异生正欲点头答应,忽然觉得光线暗了下来。
抬头一看,原来是不知在何时,小酒馆中来了几个人,悄无声息的站在了张老儿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