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汴溪城中袭风楼里的这场厮杀,仿佛一夜之间就能湮没在时光里,没有人提起断了腿的康庭王府小王子,汴溪副决房腾身死其中也没有任何人关心,仿佛这场厮杀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正如后院中曾经满地的血,只要大盆水往上一冲,就哗啦啦洗进下水沟里,然后地面一如既往干净整洁。
只不过那些还残留裂缝的砖,霜打过还没来得及换的窗,微微陷下去的地面,都在无声证明着一切,有些东西并不是水能冲走,有些事不是时光能洗淡。
而且才过了一夜。
斜躺在床上的顾荷,仿佛一夕之间就回到了在九溪时候,那扇屏风,那张床,只不过坐在床边的不是柳竹,而是袭风楼的姑娘——秋怡。
是不是少爷在什么地方,都能遇到那么几个女人?
少年一直都很臭屁很自恋,在和浮念然生活那段时间里,他不由自主被邋遢道人影响了,浮念然爱喝酒,他也爱喝酒,浮念然不会醉,他也不会醉,浮念然很臭屁很自恋,所以他也很臭屁很自恋。
也许是因为丹田中那丝神秘气息,伤比养气巅峰的流风宇好得还快,让流风少爷凌晨时投射过来的眼光里,都带着那么丝丝幽怨……
然而老是呆在青楼里,算怎么回事儿?顾荷好像能在走出这里时,侧耳听到别人说:“看那个小公子,那种年纪,居然能在袭风楼里连续奋战几天,俺们去问问他到底有什么秘方,求一个来,也好重整雄风……”
“小公子。”
顾荷吓了一跳,以为真有某个人一脸媚笑凑过来,问自己求一个金枪不倒的秘方。
想起现在还是袭风楼中,他还在原本属于秋怡的床上,他微有些尴尬,抬起头看到秋怡那双微微蹙起的蛾眉,笑道:“秋怡姐姐,叫我有什么事?”
“小公子,真不用秋怡去找个大夫?”
“这个真不用。”顾荷摇摇头道,“这一夜下来感觉好了许多,回去修养几天又生龙活虎了,不需要麻烦秋怡姐了,医馆在城北那里,没有几个时辰到不了,算起来挺远的,就不要辛苦跑这一趟了。”
“其实也没多远。”秋怡把少年脑后枕头垫高,好让他躺得更舒服一些,又把床边梳妆台上摆着的肉粥递过去,顾荷伸出手接过,她才笑道:“往日姐妹们经常去城北买胭脂水粉,出门叫辆马车,不一会儿就能到了。”
想起自己与少年其实才认识一天,秋怡不知道这么热情是否会让少年是否会瞧不起自己,在整个大宋,烟花女子虽然不是特别低贱之人,在别人心里却也没有什么地位,她说着这些话,有些担心顾荷会不会误解,觉得自己是在迫不及待献殷勤,就如陪酒时,一只手搭在客人肩上,一只手捏着酒杯,还要靠在客人身上,浅笑不断劝酒,那种笑容很虚假,很无奈,很职业化。一个青楼女子,虽然不曾陪客人滚在柔软香塌上,但在别人眼中,烟花巷中的女人,又有几个是干净的。
“公子可是觉得秋怡……很低贱,不值得侍候公子。”
顾荷讶然望着她,摇摇头笑道:“没有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若是可能,谁不愿意找个好婆家嫁了,何苦在风尘中打滚,如房腾那般道貌岸然,谁又想得到,衣冠整洁下掩藏着禽兽般的心,相比起来,苦苦挣扎在生活漩涡里的人们,显得更纯洁,更可爱。”
秋怡在说到洗秋的时候,脸上的黯然无奈,眼神中悲伤痛苦,都是装不来的,在后院中被嬷嬷拉走时,那种忧虑与担心,也不是她能装得出来,一个人动作能作假,表情也能作假,唯有眼神很难作假,顾荷愿意相信她,也觉得自己应该相信她,也许很多时候给予别人不过是一个微笑,却能让人感觉到数日温暖,一句不经意的话,能让人感激一生,既然能很轻松给予别人温暖,为什么不去做。
“我知道我说这些话难免有些不可信,因为我毕竟年龄还小,也许在你们眼中阅历不够,可是这都没有关系,我只是坚持自己做的事,并相信它是对的,所以我相信你,不需要什么理由,现在是秋怡姐在帮我,我哪能就这样去怀疑别人的好心,更不会清高地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也许学部里那些每天读书写字的老夫子会那样做,但就算是我想要进入学部,不也还早着呢,而且我没有打算进入学部。”
秋怡笑了笑,不同于那种给别人看的笑容,这笑意如同将要开春时,那些争先恐后冒出头来的野花,不是平日里那种牡丹一般妩媚,却如模子倒出来一样僵硬,有着不常见的朝气和纯真的美丽,自然芬芳,春风吹过,然后花枝微颤,左右摇摆。
“军院管理天下士卒,学部管理着天下文官,一文一武,是皇帝左膀右臂,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连我们这些烟花女子都能经常听到,可见是很好的地方,公子豁达到是不多见,来袭风楼的客人中,也有着正在读书的士子们,每次喝醉了酒,说的话都和军院学部有关系,想着能一朝登天,骑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呢。”
少年想起浮念然,也许闲云野鹤般才是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这几个月来,他先是在九溪杀了祝元,然后在青楼里杀了汴溪副决,断了康庭王府小王爷两条腿,发生了这么多事,自己还要去做官,且不是被某些遮天大手碾得渣都不剩。
“衣锦还乡我是不用想了,就算真骑着高头大马,难道还可以穿越时空回到父母身边去?”顾荷苦笑,他可以决绝,可以冷血,却也有着感伤,有着市井小人物的无奈,每一种生活都不见得是完美无缺的,要开始一段新旅程,难免会付出一些代价,这代价也许在开始时候并不明显,它会随着时间慢慢流逝凸显出来,所以凝碧剑简功策弃官远游,所以前任学部主决穆言鸣隐居家乡。
他放下手中喝了一半的粥道:“秋怡姐有没想过离开袭香楼?”
秋怡笑笑,有些无奈道:“我家原来是以行商为生的,在北十二郡也有些家资,去年快要入秋时候,我爹押着商队在快到其乐郡,最后一处险地里突然杀出一伙盗匪,我爹虽然保下了命,那些货物却一点都不剩,那些货物是其乐赵家的东西,赵家虽然是皇室旁支,但毕竟是皇室远亲,势力比之汴溪三家大得多。”
“我爹想尽了一切办法,还是没凑足银两还上赵家,所以就在袭风楼借了些钱,原本说好一个月就把这笔账还上的,但一个月时间去哪里找那么多银子,我就自愿来到青楼里,做个清倌人,原本想着,我从小学习琴棋书画,在这里谋生很容易,可是有些客人很难侍候,多亏了洗秋姐姐,我才过来这半年。”
她说着眼眶又红了起来:“公子肯替洗秋姐姐报仇,我很感激公子,所以就想公子多待在袭风楼几天,也能好好侍候公子,虽然比起公子对我的恩情来,不过是汴溪边河与旁边那条细细的茂溪,但是能还上一点,我心里就要好过一点,而且公子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心里真不好过。”
顾荷摇摇头道:“我去找赵辰乐,是因为以前有个人也许跟洗秋姑娘很好,过年后他就走了,世界太大,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所以也想还上某些情,并不因为都是看不过眼,洗秋姑娘虽然死了,你却已经尽了力,就别这么自责了,动手的是房腾,他已经死了,赵辰乐也断了两条腿,想来也该长长教训。”
“他以为他是康庭王府小王子,我就不敢动手杀他。”顾荷自嘲笑道,“可是我这人一直都这样,血一冲上头来,很可能什么都不管,有人让我不爽,我就喜欢让他也不爽。”
秋怡有些担心道:“你小小年纪血气这么重,爱冲动总不都是好事儿,昨天我听到流风公子问你是不是还要去杀赵辰乐,你说一定要杀了他,可是康庭王很厉害的,府中高手也很多,就不能先躲一躲么?”
“哪能躲得了那么多,有些事不是躲得过的,康庭王虽然厉害,却不可能亲自来汴溪照顾我,派来高人就当是练手吧,我与赵辰乐结下了这么大仇,能杀了他当然要杀了他,况且让他再逍遥一天,就多一天时间祸害人,这些毒瘤能除掉,就尽量把它除掉。”
顾荷喝了口粥,这粥虽然没有柳家时那么好喝,却也粘稠绵密,显然是很细心熬出来的。
“秋怡姐不用担心我,我没有那么无私高尚,一定要替天下人什么不平事都管,我会很小心的,而且我还没有活够。”少年的笑容依旧很清澈,很难想象会有提刀指着赵辰乐的泠然气势,他挪动身体,两条腿搭在床边坐起来问道:“秋怡姐欠了袭香楼多少钱?”
“我爹没跟我说过,不过至少也是几十万两银子,那次的货很重要,他不放心,亲自押送还是出了事,其乐赵家家主去京城看老太太了,他们家做主的是长子赵胜,他虽然没有怪罪我爹,可是我们哪敢欠着人家钱不还。”
“哦。”顾荷应了一声,然后掀起搭在腿上的被子,正待穿上鞋,秋怡忙过去扶住他道:“你伤还没好呢,怎么就下了床。”
“没问题的,我身体有些秘密,能让我好得更快一些,我去看看流风宇,还有些事儿要问问他。”顾荷笑着说道,准备站起来。
虽然少年看上去的确不像是重伤之人,秋怡还是有些嗔怪,她弯下腰去替关顾荷穿上鞋,低头时候一瀑青丝落在少年手上,让他想起柳竹来,不由暗自叹口气。
他起来走了走,感觉还不错,回头对着一脸忧心的秋怡说道:“秋怡姐,我出去一会,你还没休息好呢,多休息一会儿。”
转身出房门时,他突然回头笑道:“忘记告诉秋怡姐了,我叫顾荷。”
秋怡端着空了的碗对着他微微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