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气很好，云淡风清，春日的纤弱微光穿过山林的间隙，朦胧了一路的绝美风景。
七日之期过，云家上上下下收起了守孝的白服，全部改换上色彩艳丽的服装——这是猫隐山的风俗，代表着活着的人即使面对亲人好友的离去，也不能沉浸在悲伤的过去无法自拔。坚强地活下去，是对死者最大的安慰。
因为自己是外族人，所以陆饮溪站在山脚下等来立碑的那些穿得五颜六色的人都撤下山，她才一个人沿着脚印上山去。
她来到葬着奶奶骨灰的地方，那里没有隆起的分头，也没有修建祭拜台，只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写着“伉俪佐恩师云合墓”。
师未央穿着白色的连帽卫衣跟绿色迷彩多袋工装裤，一个人蹲在墓前拿着锄头松土。
从陆饮溪站着的地方只能看到他的侧面，像古希腊雕塑一样。
她静静看着他专心种花的模样，视线不自觉地凝在他的手上。
她一向觉得，自己的脸虽然不够精致，但有一双很值得骄傲的手。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师未央的手比她的手还好看。他的皮肤很白，在淡淡的阳光下泛着象牙的光泽，握着花叶的手指显得尤为精致纤长。
他种花的样子很唯美，可是周身萦绕着的孤寂让她这个旁观者分外不习惯。
“嗨，你在干嘛？”她出言打破沉默，然后看到他回头冲她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举手里的植物晃了晃，说：“我在种花。”
“这是什么花？白白的，好像铃铛。”她走过去，好奇地拨弄了一下柔嫩的白色钟状花朵。
“是君影草。闻闻——”他把花凑近她。
“好香！”她把花拿过来，问道，“我跟你一起种，可以吗？”
他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回答：“不可以。”
陆饮溪愣了，有点尴尬地把铃兰递回去。可他没有接，反而笑起来，然后毫不顾忌直接坐在地上，也不管是不是会弄脏了衣服：“我种累了，要休息。所以就你来种。”
她忍不住一拳打在他背上：“喂喂，你也太无耻了吧！”
“你才应该注意保持淑女形象吧？”他吃痛地想揉揉自己的受击打部位，可惜手够不到。
她洋洋得意地看他想要揉背而不得的窘样，说：“反正你也一直没当我是女人过吧！”
她话一出口，师未央就怔了一下。
没当她是女人过么？
他瞬间回想了一下，突然发现她说的也许是个事实。
他对待其他的女性，一向都是彬彬有礼、十分绅士。可是在陆饮溪面前，他真的没有沿袭这个习惯。最重要的是，他自己一点没有违和感。
这说明了什么？
一下子，他的手心惊出了冷汗。
她说完了这句话，却没得到师未央的回答。她抬头看他，却发现他怔怔的眼神里透露出不可置信还有惊惧。
“那个——”她被他的眼神吓住了，好一会才敢伸手碰碰他的肩膀。就在她的手跟他身体相触碰的瞬间，她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往后缩了一下。
我……很可怕吗？
她感觉到他那么下意识地抗拒，一瞬间心里很受伤。
“呃嗯，我……去那里种。”她起身往旁边走，却被他扯住了袖子。
“陪我。”
她讶异地回头看着他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一些端倪。
为什么？……为什么刚刚会有那样的反应？为什么她要避开他的时候，又主动要求她留下来？
可是他眼瞳深处除了幽深，还是幽深，虚空一样的幽深。
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学着他的样子坐在了泥地上。
“云岚那丫头怎么样了？”他语气淡淡的，神态回复了自然。
“呃……还在生我气。”她也淡淡地回答。
“所以云盛回去了？”他又问。
“嗯……我让他回去的。”她的手无意识地拔着地上的草，不知不觉在自己周围拔出了一个圈。
“云岚就是那样的性子，过一段时间自己就想通了。”
“我知道，她神经大条着呢。而且……”她叹了一口气，抱膝，“这次就是我不对吧。我没有把你之前住在我家的事情告诉她，谁知道你会是她堂哥。简直像那种下三流电视剧一样的情节……”
“哧……”他听到她的比喻忍不住笑了一声，“你当自己是下三流电视剧的女主角么？”
“切，我是女主角，那男主角肯定不是你。”她反唇相讥。
“哈，别人求我当男主角我都拒绝了呢？”
“谁啊，肯定是被你的臭皮囊欺骗的可怜女人吧？”她撇撇嘴，“听说欧美的女孩们都很热情开放的。”
“嗯……欧美的女孩啊……确实很热情开放。不过，求我的是个男人——”
“哈？”她讶异地瞪大眼睛，“原来男男之风已经如此盛行了？”
他露出了一个暧昧的笑，然后竖起一根食指，缓缓地左右摇了摇：“他啊，既喜欢男人，也喜欢女人。”
“这样啊，没想到西方开放到这种境界，怪不得那帮腐女立志出国看美男呢……”
她认真的表情惹得他发笑，然后拍拍她的脑袋，说：“傻蛋。那是个很有名的导演，想招我到他的剧组做演员。”
她气恼地拍开他的手：“切。那个导演那天肯定没滴眼药水，居然没看出你这种恶劣的性格！”
“他可是出了重金请我的。可惜——”他有点小得意地说，“我是纤细型的美男子，还是不要被淹没在一堆近两米高的肌肉男里好。”
“自恋！”
“自恋也是需要资本的。”
“呕……”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谁也没有提起刚刚的小插曲。不约而同地把********这个词发挥到了极致。
“哎，为什么这里写着佐恩师云合墓啊？这是合葬墓吗？”她指着石碑。
他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看到碑上的红字，嘴边露出温柔的笑：“嗯。佐恩是我的爷爷。呐，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嗯，好啊。”一定是个好温柔的故事。她看到他温柔的表情，忍不住这样想。
他看着远方，娓娓地道：“几十年前，封闭的猫隐山来了一位金发碧眼的男人……”
这个他是一个自遥远的国度远赴东方支持医疗事业的医界翘楚。他虽然学的是西医，但从小就对中医文化着迷，于是他一个人立志走遍中国医术超群的地方。经过其他族人的介绍，他一个人居然找到了藏在深山中的猫隐族。他在猫隐族里施药救人，又积极地跟巫医学习如何采集草药还有配药秘方，很快跟大家打成了一片。
有一天，这个医生在替族长送药时误入天塔，被正在天塔进行祭司试炼的新祭司发现。新祭司心地善良，不忍心外族医生收到族人的惩罚，而偷偷把他送了出去。而这一次见面，却让医生的心里永远留下了她的倩影。
猫隐族里的规定是，如果一个外族人要嫁娶本族人就必须订立生死契约，留在猫隐族。于是医生回国跟他的家人告别后再次奔赴中国，为了祭司而放弃了回国机会，毅然留在了中国。
两个人幸福地走在了一起，一年后还多了个可爱的儿子。
可是有时候，老天偏偏见不得人活得太幸福。五年后，异国医生在救助身患瘟疫的村民时不幸感染，英年早逝……
陆饮溪静静听着他像咏叹一样的叙述，直到她听到异国医生以这样的结局离开时，才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呼。
“所以……师云奶奶一直一个人孤独地生活了那么多年吗？”她的心骤然一缩。
“啊……是啊。”他缓缓地说，“逝去的外国医生就是我从未谋面的爷爷。不过，虽然爷爷他离开得早，却给奶奶留下了一笔丰厚的财富啊。”
“一个这样无私的医生，连药钱都不收的好心人，怎么会有丰厚的财富呢？”她看向师未央。
“不是钱财。是霍独尔啊……”他淡淡地笑起来，“霍独尔是爷爷特意从遥远的乌普萨拉带来陪伴奶奶的伙伴。霍独尔可是异国来客。”
“一只在中国成了精的异国猫咪啊……”她听到这里也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多亏有了霍独尔，所以奶奶才不那么孤独。”
“嗯……是啊。”多亏有了霍独尔，这才让奶奶在没有爷爷的日子里，可以拥抱着见证他们爱情的猫儿一起回忆着过去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还有那个说话带着异国腔调的，直面死亡时依然温柔的医生……
“饮溪相信有轮回吗？”他侧头，看着她的眼睛。
她对上他的视线，笃定地回答：“一定会有轮回，让人们有弥补遗憾的机会。”
“嗯，我也……这样相信。”
她微笑着把视线投向远方，喃喃道：“现在，师云奶奶还有霍独尔，一定已经跟佐恩爷爷相聚了吧。”她想到奶奶离世时自己听到的那段话，这时才明白什么是三个人永永远远的缘分。
“啊，君影草，君影草……就是铃兰吧？是瑞典的国花，对吗？”她一下子想起乌普萨拉是瑞典的一个城市，再联想到铃兰是瑞典国花的事，骤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一个人会在这里种下这么多花。
“嗯。这是铃兰。但是奶奶喜欢铃兰的另一个名字，就是君影草。她说过，这会让她想起一个人总是很温柔的背影……你知道吗，君影草的英文名是laddertoheaven，天堂之梯的意思。”
“通向天堂的阶梯么……”她冲她一笑，“我们一起来种君影草吧。”
他看到她低头松土的样子，微微一笑。
两个人一下子觉得有一种好温馨的感觉在萦绕。即使不说话，也好温暖。
“对了，噬夺是什么？”她低着头说话，没有看到师未央脸上在听到这个词时，刹那间闪过的一种仿佛被蛇咬了一口的神情。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那天，你父亲来找我。他对我说了一些话，不过我听不太懂。”
“听不懂也挺好的。神神鬼鬼的东西，你很想去了解吗？”
“我觉得我还是挺享受做个普通人的。你想啊，如果哪天开了天眼，忽然发现跟自己天天上下学的人居然是一个鬼，哎呀，那多不好……”
他失笑：“你这是什么逻辑，好像看不出他是鬼，他就不是鬼一样。”
“那不一样啊，如果他是惨死的，样子肯定不太好看吧，我如果能看到他真正的样子不是很吓人吗？但是如果看不到，他又不来害我，我们开开心心地相处不是挺好的吗？”
“嗯……“他做出一副沉思者的样子，正儿八经地说，”某人的脑子还真的跟普通人构造不同啊。”
“哼，那你难道有别的想法？”
“你那样想其实很好啊。如果灵能力者都跟你一样，也许世界就太平了。所以啊，你还是不要打听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了，我父亲找过你的事情，也患上失忆症让自己快快忘记。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吧，我会羡慕你。”他说到最后，语气已经变得正经。
“嗯？能让你羡慕我，那这主意还真不错……但是，他说如果你遇到危险，我也许能帮到你。”她忽然抬头，捉黠地一笑，“所以你呀，可要跟我打好关系哦。”
“嗯……看来很有必要啊。”他顺着她的话头接下去，“要不，让你充入我的**？”
“我打你！”她跳脚地追着他打。
而之前她想问的那些问题，却一下子被抛到脑后了。
第二天陆饮溪很自然地拨通了云家的电话，云岚还在生气，不肯跟她出来。等她问起师未央时，却被告知她要找的人一大早就已经启程离开舞岐了。
为什么可以这样不打招呼就离开？
她心里发堵，却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时间可以淡化一切，包括恐惧、愤怒还有悲伤。
那个杀人狂魔在犯下如此疯狂的罪行后，却在公众最恐慌的时候，无端端地消失匿迹了。
人们的生活渐渐恢复正常，一切被扰乱的秩序都重新走上正轨。
那个可怕的魔鬼，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成为如同开膛手杰克一样的传说，引无数好奇心旺盛，而且对自己的智慧与身手充满信心的人去追寻真相吧？不过，那也是很久很久的事情了。
而陆饮溪跟云岚的关系就像师未央说的那样，云岚没过多久就完全原谅了陆饮溪，而且还八卦地想撮合他们两个，两个人比以前还要亲密。可是就因为云岚这样的反应，让陆饮溪几次想问起她堂哥的事，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还是算了吧，弄得好像自己很主动一样。陆饮溪很泄气地这样想。
那个人，也许只是她人生路途中一道亮丽的风景，再美，也只是经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