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左右,窗外吹入的料峭寒风明显开始夹杂着一丝丝水气。不一会,稀稀落落的雨点滴落在雨棚跟房檐上的声音便随风传到教室里。
下雨了呢……
陆饮溪面前的桌子有一半都被竖起的课本挡得严严实实的,剩下的一半则被摊着的一本厚厚的试题册霸占了。她右手撑着右下巴,侧头看了看黑漆漆的窗外,左手拿着一支签字笔漫不经心地转。
下雨的天气,她的头老是隐隐作痛,而今天的痛似乎比以往都来得明显了,让她坐在教室一晚上却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又差不多是回家的时候了。对于学校月末四天假制度,她总是即欢欣又厌烦,有种面对每个月都会造访一次的某种女性特有事物的感觉。上个月假,她厚起脸皮跑到云岚家蹭吃蹭喝了几天,这次放假正巧碰上清明节,她除了回去那个空荡荡的家,还真是没别的地方可以去。
有些家里远的学生白天就已经请假提前离校,被留下的其他人早就归心似箭,恨不得偷偷从后门溜出去跑进家,只可惜还没有足够的勇气无视九点四十分晚自习结束的下课铃。
铃声响完五分钟不到,教室里除了她,就只剩下几个申请假期留宿的学生,以及两对顶着学校跟家里的压力大搞地下谈情运动的情侣。
陆饮溪慢吞吞地收拾完东西,拎起墙边的伞,晃出了教室。
还好雨变小了,头痛的情形缓解不少。
夜里的春雨特别冷,也特别寂寞。
连家用车跟自行车都没有踪影,周遭的灯火也渐渐熄灭。
只有昏黄的路灯在雨帘里形成一团一团的黯淡光雾。
吧嗒,吧嗒,吧嗒……
月亮不出现,连影子都不跟着自己。只有孤独的脚步声合着雨声一路相伴。
快走到通往家的方向的小巷了,陆饮溪按了按手机,没有短信,也没有未接来电。
看来找人合住的愿望今天又不能实现了。一个人,总是觉得少了什么啊。
正在她暗暗叹气的间隙,一个影子映入她的眼帘。
在转入小巷的那个路灯下,似乎站着一个人。
她心里一动——灯下那堵墙上,正贴着自己那份招有缘人同住的海报。
也许只是碰巧在那里躲雨吧,不然干嘛不打海报上的电话?
她一路走过去,一边否决自己一边又暗自期待着,心情矛盾又忐忑。
终于走得近了,她忽然有种退缩的想法。
灯下确实站着一个人,一个看起来很落魄的男人。
也许他一个小时前还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上身一件长风衣,下面一条牛仔裤,配着一双高帮的黑色军靴,这样的打扮让他的绝好身材显露无疑。只可惜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的雨,让他的头发湿淋淋地贴黏在一起,腿上沾满了黄泥,帅气不再,狼狈不堪。
他似乎察觉了她的视线,抬起头,想向她做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容。可惜他脸上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全是一块块一条条的黑色污迹,无论什么表情,都只会让人觉得害怕。
“你好。请问,你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吗?”他看面前撑着伞面有两只耳朵的雨伞的女孩既不走开,又不肯向前一步,最终还是强撑起精神向女生打招呼,可是颤抖的声线却泄露了他身体极度虚弱的事实。
陆饮溪完全没有什么防备坏人的概念。虽然她刚刚确实被这个男人这幅不修边幅的样子吓到,可是一听到他说话,她就知道他的状态很不好。
“你怎么了?”
“我……被人抢了包……跟手机,还……受伤了。”他倚着墙,才说几个字,呼吸就开始浓重起来,似乎每说一个字都耗费掉他所剩无几的精力。
陆饮溪真的吓到了,她自从来到这个小县城里生活,听都没听说过这里发生过什么恶性事件,顶多就是旁边的王大妈张大姨为了买菜缺斤少两的事情而吵架,因此更不会遇见因为抢劫这种事情而有人受伤的情况。
她顾不上询问男人的底细,搀了他就往家走。
一直如拉紧的丝弦一般紧绷的神经,在这个女孩搀扶起他的时候,猛然放松下来,他的腿在发颤,人难以控制地往下软倒。
意识像被翻滚的黑烟遮掩,开始迅速模糊。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层布,黄色的灯光仿佛被布遮挡,一下子沉入了黑暗……
地面快速沦陷,洪水滚滚袭来。他一个人站在唯一露出水面的巨石中间,仿佛是一盘摆在餐桌上的精美佳肴,等着主人下筷。
巨大的黑色羽翼张开,遮蔽了所有的天空。骇人的压迫感几乎把他压垮,他知道自己要被吃掉。这个认知让他忍不住闭上双眼。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害怕,害怕死亡,还有死亡后的未知。
不,不能死去……
他的死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开始。
不知祸福的开始。
他猛地睁开双眼,看到白牙交互的血盆大口近在眼前,同时一阵剧痛袭击了他全身的感官。
“啊!”
他大叫一声挥出一拳,只听见另一声惨叫同时在他耳边响起。
睁开双眼,梦境跟现实交叠,让他一阵晕眩。
咬咬牙关,眼前发黑的感觉过去,他再次睁开眼,发现他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男生站在他床边,捂着自己的左眼,一脸惊恐状地瞪着他。接着房门猛地被打开,一个女生提着医药箱跑了进来。
“怎么了怎么了!”她急急跑到他身前,上上下下看了一圈,焦急地转身对着那个男生,“刚刚谁在大叫——诶,连井纶你眼睛怎么了?”
“哼,你还说!你只说这有个病患,可没告诉老子这是个神经病!”连井纶愤愤地揉揉眼眶,又忍不住痛得“嘶”了一声,“陆饮溪,别忘了管我一个月的饭!不,还得负责老子的医药费!”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她双手合十对着他点头哈腰,“管饭管饭,还有医药费。谢谢你了,你老人家赶快回家洗洗睡吧。”
连井纶重重哼了一声,嘟嘟囔囔往外走:“你胆子也忒大了,居然藏一个男人在家,小心以后嫁不出去。到时你可不要哭着找我,我是不会同情你的……”
“砰”一下大门关上,她成功把男生的碎碎念挡在了门外。
唉……怎么有比小女人还小女人心性的男人啊……
她走进男人躺着的那个房间,只见男人换上了她从她爸房间找来的一套厚棉睡袍。因为横亘着从右肩伸及到后背的巨大伤口,连井纶只帮他套上了左边的袖子,右手搭在精瘦的胸膛前,袖子只是轻轻盖在上面,被子盖着他腰腹以下的地方。
“你还好吗?”她把之前开着透气的窗户关上,窗帘拉好,医药箱摆到床头柜上,又把热水袋插上电,再搬过一张椅子坐在他身边。
那种满身雨水的黏腻感已经不见,身上换上了干净的睡袍,体温偏低的身体也因为这床松软的被子而开始渐渐温暖起来。
“我很好,谢谢。”他开口道谢,习惯性扯起嘴角勾起一丝戏谑的笑,却扯痛了干裂的嘴唇。他的声音暗哑不堪,像声带被金属划破一样。
“你别说话,好好休息。我帮你包一下伤口。”她想了一想,去自己的房间拿来了一个超级大的抱枕放在他身边,让他侧身翻到抱枕上。压住伤口的话不利于恢复吧,侧身就不会压到背上的伤了。抱枕也让他的身体有了着力点,侧身休息也不至于疲惫。
把他安置好了后,她打开医药箱,用医用脱脂棉蘸了消毒水,仔细地清洗起他的伤口。伤口狰狞,皮肉外翻,甚至带着一丝丝黑色。她凑近去看,黑色的东西又看不到了,也许是光线的问题造成的阴影吧。
不过,这伤口的样子,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伤的。可是她没有看伤的经验,下不了论断。
何况,抢劫的人又不是狮子老虎,怎么可能抓出伤口?
她耐心地洒上了云南白药,用绷带仔细地缠好。侧头看他,发现他并没睡着,眼睛睁着,左手紧紧握拳放在脸颊边。
好坚强的人。她心里暗叹。
这么大的伤口横铺,还有大面积放药的疼痛,他却一声不吭。
“好了,没事了。”她的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好好睡一觉,早上醒来,就好了……”
把充好的热水袋塞到他的被子里,接着打开了吹风机。
吹风机嗡嗡响着吹起阵阵暖风,他感觉到她的手指在她发间温柔的穿梭。
她的声音温柔又绵软,像催眠曲一样动听……
她慢慢为他吹干了头发,关起吹风机,把医药箱收拾了一下。
再看看他,人已经无声地睡着。
脸上的脏污已经被洗去,露出光洁的皮肤跟有力的脸部轮廓,剑眉斜飞入鬓,悬胆鼻高挺又带着一股英气,五官带着异域的刚毅。熟睡的他,唇线都是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好像在睡梦中都没有放松自己。
诶,之前还觉得是三十岁的大叔,现在看来也不过二十出头吧……
她对着他的睡颜微微一笑,小心地将被子往上拉起盖着他的身体,然后拉亮的床头柜的小台灯。温和的白光散出来,照亮床头的位置。
她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对着他的方向,无声地说了一声:“晚安,祝你好梦。”接着替他关上了灯,虚掩上了房门。
啊……多了一个人,家里突然变得不再那么空旷冷清了呢!
她仰头微笑着长叹一口气,走进了对面的房间。
凌晨两点十三分,陆饮溪睡房的灯熄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爸爸不在这个房子住的日子里关灯睡觉。
一屋两人,就这样熟熟地沉睡了,想必都有做着美梦吧……
而此时,云家左副楼的房顶蓦然泛起一圈光晕。
分明是暗色,却让人觉得是明亮的,奇怪光晕。
光晕在浓重如墨的夜色掩护下一点一点变化,从光晕中心浮出一团黑雾,雾气搅动着膨胀着,上部分逐渐弓起,下部分渐渐抽出了四条像是腿的形状。
可是就在形体显现的瞬间仿佛是力竭,黑雾乍然静止,然后似乎被夜风撕裂,眨眼间就翻滚着四散在空气里。
雨渐渐停了,重云散去,寒月露出。
清辉下的遥岐镇格外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