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放得突然，而且学校要求学生一定由家长接走，没有办法的陆饮溪，只能坐上云岚家的车。
她还没把师未苒的事情说出来，所以云岚一直以为她一个人住，于是力劝她到她家去，至少在她家，有吃有喝有玩有保镖。看着左边一个云岚，右边一个云盛，把自己夹在中间不得出入的情况，陆饮溪不禁黑线——这是变相劫持么？
她之前有提到去云家吃顿饭就回家，可是云盛却接口说道：“陆姐姐，到了云家，你自然就会留下。”
听到云盛这样说话，陆饮溪狐疑，云岚也一样疑惑。云盛一向腼腆，可是也从来不会像今天这样在姐姐面前寡言少语，语气也变得深沉。不过她们都默契地没有问，因为到了云家，真相马上就可以被揭示。
车子平稳地从后门驶入，进了后院。
云盛在前面领着他们去往云奶奶的房间，陆饮溪注意到，一路上遇到的不少人面孔都很陌生，上次她来云家时都没见过。连云岚也是第一次看到云家在同一时间聚集了这么多人。
所有的人都面向副楼的方向，有的人站立着，有的跪拜在地，气氛极度压抑。俩人心中的疑惑更甚，却不敢随意开口，似乎一说话就会惊扰到什么。
云盛一走进奶奶的房间里，立马就跪下了。
云岚一惊，伸手就想拉他起来：“云盛，你干嘛？”
“姐。我有话跟你说。”云盛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明显漾着一层泪光。可是他的声音却异常坚定，“上次我对你说，我有事情需要想清楚，等我想好了，会告诉你一切。现在，我想清楚了，所以也是我把真相告诉你的时候了。”
“云盛……”云岚看到云盛脸上的凝重表情，不安地稍微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她不知道云盛要说什么，可是直觉告诉她，那是不好的事情，可能是她其实并不想知道的事。
她逆光的身体被日光镀上一层亮边，而他跪在地上，仰头看着云岚，像在向天神忏悔深重的原罪。
“我要说的第一件事是——”他咬了咬自己的唇，试图控制住自己的颤抖，“我不是人类。我是一只鼠妖。”
“一只？”云岚听到这话时，第一反应是大笑起来，“弟弟笨死了，哪有人把自己论‘只’的？”
她夸张地哈哈大笑着。只是周围安安静静，人们的表情各异，凝重，担忧，愤怒，探究，却没有一个是轻松的。这一切都显得她的笑声是那么突兀。
她笑着，笑着，脸都僵了。
她终于不笑了。
“什么嘛……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妖怪……”她的嘴角终于也失去了翘起的力量，眼睛里的笑意渐渐换成了惊异和悲伤。她的手，无力地从他的肩头滑下，轻轻的触感却好像一把刀，划过他的心。
云盛强扯起一抹笑，却觉得自己的心痛得无以复加。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笑，比哭还难看。
他想像以前一样，伸手扯住姐姐的衣服，对姐姐撒娇。姐姐一定会心软，会原谅他，因为她总是那么善良。
可是他不敢。因为他一直都明白，自己跟他们是不一样的。虽然也可以幻化成人类的模样混迹在人群里，但是异类永远只能格格不入。人与妖物的心，又如何能无限贴近呢？
他一直都懂，只是总在妄想着把这虚幻的温暖延续，舍不得放手。
云岚回想从前，再反观当下，这才惊觉，自己的“弟弟”跟人类的区别有多么大。
怎么会有人类的孩子，长着这种白如银丝的发色？怎么会有人类的孩子，眼睛在浓重的夜色下发出荧光？
普通的孩子，不可能像他一样，不去上学，不交朋友，但是对书本上的知识还有县城内内外外大小事都能悉数通晓的吧？
不是有句话这样说吗，上帝关上一扇门，必然会替你打开一扇窗。她以前一直认为这一切是因为弟弟够聪明，有特点，这些都是老天爷为了补偿他亲情的缺失而赐予他的福气啊……至于其他的，她真的没有仔细想过。
何况，就算再怎么觉得惊奇，也不会想到，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居然会是一只妖怪吧？
他看着姐姐不断变换的表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懂得姐姐心里的纷乱。当初他内心有多么折磨跟挣扎，如今他就转嫁了多少痛苦给云家上上下下他所留恋的人们。
他想紧紧抓住的东西，在今天，真的会从他指缝间全部流走吗？
他逼退了自己的眼泪，睁开眼时竟然在无声地笑：“我不仅是只妖怪，也是杀死霍独尔的凶手，我亲手杀死了陪伴奶奶这么多年的猫。你们都以为它跑了，失踪了，其实不是，它——它是被我杀死了！尸体就被我藏在，副楼楼顶的夹层中……”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床那边传来一声微微的轻叹。
是奶奶。
是啊……相依相偎的同伴被人夺去了生命，而凶手却跟自己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这该是多么悲凉的事实？
可是还没等她缓过神，又听到他颤抖地声音说到：“姐姐，我还要告诉你。云烟之所以变成现在这个呆呆傻傻的模样，也都是我害的！”说到这一句，他的内疚还要恐惧瞬间升到了最顶点，随着声音的拔高，泪水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
云岚一下子也哭了。
她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听到那么多难以接受的事，还思考那么多问题。
陆饮溪呆呆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切，突然在心里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身边那些奔涌的强烈感情，像潮水一样进攻她的意识。随着那种熟悉的剧痛在脑袋里拉锯，她眼前闪过许多模糊的片段。
她想看清楚那些让她感觉很陌生的片段，却做不到。可是，她能感觉到云岚的惊讶与无措，能感觉云盛的痛苦跟挣扎，但是她也感觉到了云奶奶的叹息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厌恶跟痛恨。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云奶奶对云盛的感觉，让她无法理解。
对云家人而言，那只大猫不仅是宠物，更是家人啊。就这样得知他的死讯，为什么没有人伤心、愤怒？
疼痛一下子减轻，直至消失。
她的意识被拉回了现实。
她的身子晕眩地晃了晃，站稳。再转头想看看奶奶，却吃了一惊。
行将就木。
这是她看到奶奶躺在床上的身形时，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词。
半个月前她看到的云奶奶，还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可是如今的她，却好像耗尽了所有的精气，连喘息都是微弱的，似乎她的生命只吊在那最后的一口气上，不期然就会走到尽头。
但是，更让她惊异的，是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人一直跪在云奶奶床边，双手抓着奶奶平放在体侧的左手，头抵在奶奶的手臂上。
他的身形，真的很熟悉。
可是她不敢确定，因为她想不出这个人有什么出现在云家的理由。
可是当他抬头的时候，陆饮溪不得不承认她没认错。
他是师未央。
他的脸色苍白，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眼圈泛红，黑眼圈深重，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流过泪。
陆饮溪心中有千万个问题，可是却不能问出口。因为在这个地方，她只是一个局外人。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伸手，蛮横地把陆饮溪拨到一边，然后从背后抽出了一根细长的黑色金属棍指着云盛，冷冷地说：“师云大祭司，真没想到你身负重大的本族使命守护圣灵，却与鼠妖一族狼狈为奸。”
男子抬手：“今天，我便除了这个妖孽！”
劲风在耳边“唰”地响起，那些站在房间里的大人都无动于衷地看着那根黑色金属棍迅速下落，带起一串黑色的虚影！
“住手！”
“啊……”两声惊叫，金属棍重重打在了云盛环抱着云岚的手上。
“云盛！”云岚一下子就傻了，她本来想挡在弟弟面前，却突然被弟弟从身后抱住，然后眼睁睁看着那根金属棍打在了云盛的臂膀上，“咔嚓”一声，云盛的手一下子不听使唤地垂下。骨头折断了。
云岚心疼地捧起弟弟的手，又气又怒。什么见鬼的人妖殊途，她只知道面前的是她的弟弟！
云盛睁着晶亮的眼睛，怔怔看着她。
她捧起他的手的那一瞬间，他觉得有一缕微光，一下子照进了他成为废墟的心房。那是希望升起的感觉。
络腮胡子举起手正欲再打，却一下子被陆饮溪推开：“大叔!自家的事自家解决，请你不要自以为是地替别人做决定。”
他恶狠狠地盯着她：“你又是哪家的小鬼，居然敢管我们族里的事！”
他的影子笼罩在她身上，高得像山，把小小的她径自压到了墙角里。她瑟缩了一下，却又挺起胸膛，倔强地盯着他凶狠的眼睛。
“你给我走开！”云岚突然冲过来，像一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牛犊，狠狠用头顶上了这个大汉的背，他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居然一个趔趄被撞得差点跌倒。
“你给我走开走开走开！离开我们家！我弟弟我自己会管，谁让你插手了！”她指着男人的鼻子大骂，气势汹汹的。
男人一下子愣了，举手就想打回去。可云岚云烟的妈妈却施施然从屋外走了进来，端庄地行了礼，拉住大女儿的手，把女儿护在怀里，温婉地看着络腮胡男人：“天护先生，虽然我不是猫隐族人，不应该插手族中事务。我不管他们当年为什么从猫隐山搬出，甘愿独立生活，现在你们又为何赶来追寻所谓的掌教信物，我只知道，师云是我的婆婆，云风是我的丈夫，不仅云岚、云烟是我的孩子，云盛也是，永远都是。这里，是我的家。”
她不管男人阴沉沉的脸色，定定着看着他，笑得温婉，声音镇定又温柔：“如果你们要强取豪夺，我会拼死守护这里。我池洌，说到做到。”
“信物必须有人继承。”一个闷闷地声音响起，那是猫隐族的现任长老，负责监督执行族长下达的命令。
“我明白。但是不是现在。”池洌不卑不亢地回答这个穿着黑色猫纹斗篷的人，“族长下达的命令是在祭祀之前带回信物不是吗？”
长老沉默，应该是在思考。最后他向身后一招手，人已消失不见，只剩声音远远传来：“三天后，我们一定要见到信物。”
随着长老的离开，先前出现在云家的陌生人也全部离开，走得干干净净。
“云盛，来。”池洌跟轻声跟云盛招手，云盛却低着头，受伤的手放在跪着的大腿上，另一只手用力揪住裤子，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翻涌的眼泪不落下来。
“妈妈叫你过去！”说完云岚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上，却是轻轻的，一点也不痛。
他呆呆愣愣看着姐姐，想从她眼神里看出是不是包含着欺骗与厌恶，即使那是他一点也不想感受的情绪。
“看什么看，等你伤好了我再修理你！”她举起拳头在空中挥了挥，故作凶恶。
云盛的嘴慢慢扁起来。他又想哭了。
“喂……你是男子汉，不可以老哭啊！”她一下子慌了神，忍不住威胁道。
“姐姐……”他的声音轻轻发着颤，像受了欺负的小动物，无限地委屈，“姐姐，我知道我做错了。我……我知道这样说很像在狡辩，可是……可是我真的……”他脸上泪痕未干，眼泪却又再次流下来，“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去伤害谁……姐姐，我喜欢这里，请不要赶我走，我……我不要走，死也不要……”
“诶……我没有赶你走啊，谁让你走了……”云岚看着弟弟哭成泪人，手足无措地看看陆饮溪，又看看妈妈，不知道怎么办。
池洌走过来，温柔地把云盛揽到怀里，脸颊侧贴着他的额头，轻轻地说：“呐，我们一直都知道云盛是个心地善良的乖孩子啊。即使做了不该做的事，妈妈也知道云盛不是有意要伤害谁。人生在世，都会做让自己后悔、内疚的事情。但是，做错了事情要承认，承认了就会有得到原谅的机会。”
“真的吗？”他缩在妈妈温柔的怀抱里，喃喃地问。
“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
妈妈……我把真相告诉你们，你们会相信我吗？还是会讨厌我，怨恨我，驱赶我？
他静默了好一会，声音才闷闷地响起来：“我，我来自猫隐山脚下的罗赛鼠族。这个家族延续了几千年，留存了很多在历史洪流中被淹没的事实记载。鼠妖虽然属于低等妖类，但胜在见风倒、数量大、逃跑功夫一流、不参与任何流派等原因，而与其他妖类相安无事。但是一千多年前，妖界发生了浩大的变劫，有强大的妖怪为了获取上古资料而对鼠妖大开杀戒。为了避祸，我们这支鼠妖就搬迁到了猫隐山，也因此跟猫隐山的猫相互斗争了千年。而且人们一直以来也尤其讨厌老鼠，甚至兴起除四害的运动。其实人类有很多灵人师，可以消灭妖怪的灵体，这让我们死伤了很多同类。可是就算这样，人们还认为鼠类屡遭打击，总是击而不破，打而不尽。因此，鼠妖跟人类的仇怨也积累到了互不相容的地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