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次浩劫里,他失去了母亲,也失去了留在罗赛鼠族的唯一理由。
天亮后,夜雨停止,泥石流受到崎岖的地形阻碍而慢慢停下。
母亲的灵已经离开,他不想让鼠族人把母亲的身体带**里做祭祀仪式,于是他只能狠心地一把火烧掉。
“等我把事情都做好,偷偷潜到自己曾经住过的那个地方,才发现你们早已经在这次地震前离开。还好,我看到了姐姐留下的信。”云盛从泛黄的记忆中回过神,语气渐渐平静下来。
“嗷,我不止留了信,还藏了一盒太妃糖啊!”云岚插嘴,伸手扳过云盛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难道说,你没有收到?!”
云盛愣了愣,呆呆地说:“呃……我收到了呢。”
“这还差不多。你吃了吧?”
“呃嗯……糖很好吃。谢谢姐姐。”他的脸红了一下,马上转过头,不想让云岚发现。虽然糖收到了,他却舍不得吃,于是一直将那盒糖珍藏在床下的小木箱里。可是有一天,他发现那盒糖不见了,他急得把屋子上上下下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
陆饮溪在一边看到云岚莫名其妙地嘟了嘟嘴。
“然后呢?你看到我的信,就找我来了?”云岚问。
“那个时候,我不太认识字,只知道信的大意是你们搬走了。我不敢在猫隐山询问人类,怕他们把我抓起来。于是,我走到了另一个村里。那里的人一看到我的白头发,都说我是妖怪,纷纷躲起来不见我,甚至还叫神婆来除妖。不过还好,我遇到了一个据说是在大城市里上大学的女生,她说我的发色很……酷?”他不确定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她还问我是不是哪里来的有名的摄影师或者画家。我把信给她看,让她告诉我上面写的地址怎么走,可是她也不清楚舞岐是什么地方。最后,她告诉我往西边那条路直走,到一个停了很多面包车的地方去。在那交钱给司机,他们会带我到大车站。到了大车站就会有去往各地的大巴。不过,那时我没有钱,于是我只能化成老鼠的模样,躲在面包车后箱里……”
听着云盛浅浅淡淡的叙述,连云岚都静默着说不出话来。
她在想那封信。
自己当时年纪小,写信时语病超级多,而且错字连篇,最离谱的是,她还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不知道“舞岐”两个字怎么写,于是通篇都把地名写成了“五七”。而弟弟自己还不太识字。就凭着这样的一封乱七八糟的信,弟弟都能找到这里来,他到底一路上会遭遇多少困难?
包括他轻描淡写地说自己走到了另一个村子,其实哪有那么简单?那个村子跟猫隐村相隔几座山,要走到那里真的不容易。而云盛口中的那种面包车她其实也坐过一次,在车里坐着就觉得又慢又颠簸,何况是挤在黑暗狭窄的后箱里?从那里去大车站得坐一天半的时间,那滋味有多难受,她实在无法想象。
“总之,我找到了这里。”他说到这里,自己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那时,我一来到舞岐镇,就感觉到了一种祥和的气息。一只家鼠告诉我,我要找的云家就在灵气最充裕的地方。”
呵……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于是我幻化成人,敲开了云家的门……然后编造了自己父母双亡,无家可归的故事,千方百计地让自己留下来。于是,我不仅如愿以偿地跟妈妈,姐姐住在一起,还多了慈祥的奶奶。”
“只是,我没想到妹妹是个有灵力的孩子,她居然可以一眼看穿我的幻象,每次看到我都冲我喊‘大白鼠’。我害怕自己被识破,于是编出了拙劣的谎言。我对妈妈跟姐姐说,因为我有白色的头发和两颗大门牙,所以大家都叫我大白鼠。除此之外,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顺利。可是,有一天,什么都改变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天,我在副楼门前,与前来传递消息的鼠**流时,爸爸从国外回来了,还带着霍独尔。虽然听姐姐说过,家里养着大猫,但我一直以为霍独尔只是一只普通的猫!可是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觉得一阵好强的压迫感袭来,让我想跪倒,想臣服!我好害怕!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当时脑子一片空白!”他好像被自己的气息堵了一下,一时间接不上话,顿了顿,“等我脑子里恢复意识,霍独尔已经倒在我面前,僵死了。”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突然……他就这样死了……”眼前展现出当时的画面,让他忍不住用手环抱住自己的头,“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身后有声音传来,我一回头,居然看到妹妹一脸惊恐地看着我!她一定是看到了,看到我杀害霍独尔的过程!她在害怕我,她颤抖得不成样子!”
“我不想让妹妹怕我……我只觉得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如果妹妹什么都没看到就好了!”
“就那一下子,我觉得自己恍恍惚惚地,身体不受自己控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等我清醒过来,妹妹已经倒在地上了。我以为妹妹被我杀了,我真想杀死自己!”他痛苦地仰头闭上眼睛,下唇被咬出血来。
“没事了,已经过去了。”池洌抱紧了他。
“我过去,抱着妹妹,发现她只是晕倒了。于是,我把妹妹抱回她的房间,我想,一会她会醒过来的。等我回到副楼时,心里起了个邪恶的念头,如果我把霍独尔藏起来,没人会发现它死了。”
“当时副楼的楼顶在漏水,那几天下雨,所以工程进行到一半就暂停了。于是我趁人不察,就把霍独尔的尸体藏在了副楼楼顶的夹缝里。”
“我知道,我犯下的错不可饶恕。我每次听到姐姐问笨笨去哪了,看到爸爸妈妈带着奶奶去很远的地方找霍独尔,每次我来到副楼的主厅,每次看到醒来后呆呆傻傻的云烟,我都会觉得害怕,负疚……可是,我……却什么都没说!我没有勇气,我不敢承认,不敢面对……”
“我故作不知情,每天若无其事地扮演一个乖儿子、好弟弟。我只能暗地里悄悄找附近的老鼠打听,有谁能够治好妹妹的病。我甚至还那么无耻地想过,如果我把妹妹治好了,等你们发现真相的时候能够念这一份情,让我留下来。其实我知道,妹妹之所以这样,也都是我害的。可是,我就是那样想了,不止一次地那样想。我也想过,我自己说出真相,如果你们不能接受我,我就去死……我不能想象被你们憎恶的日子要怎么继续。即使我知道,那才是比死更应得的惩罚,可是面对这种酷刑,我选择做逃兵……”
“后来,上次姐姐你回来,抱回了笨笨。它长得跟霍独尔真像,也是全黑的毛色,还有像穿了白色靴子的四肢。于是我以为它的到来,会帮助大家慢慢淡忘霍独尔离去的伤感,而我也能让事实永远被埋葬。可是我没想到,笨笨的到来居然是我的一纸刑书……”
“就在它到来的第三天,家里就出现了奇怪的气息。我能感觉到这种气息跟妖气很像,却又不一样。我以为有妖怪闯到家里进来,但没有老鼠来报告这个消息。之后我又发现,家里的东西总会无端移或者被损坏。直到有天,妹妹突然对着空气叫‘笨笨’,我一回头,就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猫形一掠而过。我爬上屋顶,扳开木板,发现霍独尔的尸体已经干硬,但是弥漫着一层之前我感应到的气息。我那时才想起,霍独尔死前应该已经成精,所以才会给我那么大的压迫感。也因此,在死后它可能会变成妖灵。”
“我知道这对我而言是一次赎罪的机会。我已经错了一次,不能一错再错了……可是我还是好矛盾,面对你们的好,我更是一个字说不出来……我很挣扎,还是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家里的东西被弄得一团糟,姐姐你以为是笨笨弄的,其实我知道,是霍独尔回来了。它以一只幼猫的形态复活了……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拖延真相被揭发的日子。所以,我一直缄默。直到那天,我看到了霍独尔长大后的实体妖灵……”他的思绪被牵引到过去——
那一段时间,因为蛊雕前来报仇,弄得整个舞岐人心惶惶。于是云家的护卫被爸爸外派了很多,家里的守卫反而松懈了。那天夜晚,我也一如往常地准备偷偷爬到副楼楼顶去看看霍独尔。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心底翻滚的那头名叫负疚的困兽能够稍稍平静一点。可是那天,我才刚刚走近副楼,就发现有一只猫直直地坐在奶奶的房门前。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最后,我选择变成白鼠的样子,伏在门前的空地上,开口叫他名字。
他站起来转身,肩头缓缓地耸动,迈着稳健又冷漠的步伐走到阶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个模样很优雅。
时隔数年,我再次对上了这双深沉的碧澄澄的眼睛,心里却突然松了一口气。
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呆在副楼顶才会获得短暂的心安。因为如果霍独尔真的能活过来,回到云家人的身边,对自己而言也是一种救赎。
我心里憋了很多话想说,我想告诉霍独尔,自己不是有心杀害谁。但是忽然又觉得,在一个已经被自己亲手杀死的无辜者面前再说这种话不仅没有意义,也像是对责任的推脱。于是,我沉默了很久,才只能说出一句“对不起”。
霍独尔的侧头看我,然后抬起了左爪。
我以为霍独尔是要惩罚我,认命地闭眼。
可是,他只是舔了舔爪子,然后说了一句话。
我可以看到他的嘴开合了几次,可是却没有任何声音放出来。
霍独尔应该也发现了这个情况,他站起来,有点焦躁地左右踱了几步,然后身体突然虚化成了几道光影,飞回到副楼夹层中。
我在副楼守了一夜,却没有见到霍独尔再次出现。
那个夜晚很长,我呆在副楼的回廊上,想了很多事。直到早上张姨来给奶奶送早餐,她出来的时候说奶奶找我,我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
等我进了房间,走到奶奶床边,奶奶就把视线从窗外转回来,看着我说:“云盛,你应该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吧。”
我觉得很奇怪,虽然我确实心里藏了好多事,可是我从来没表露过。
然后奶奶告诉我:她是个灵能者,她的能力是——预知!
我一下子傻在原地不知所措,一句话都挤不出来!
我一直以为自己把一切都瞒得很好,却原来,大家都知道。
然后奶奶伸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好多往事一齐涌现在我脑海,我一下子失控地哭出声。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去泄放我的心事……
“所以那天,你才会在奶奶的房间里哭吧?”云岚走过去,扶住他纤弱的肩膀,“虽然听到这些事情,我觉得难过。但是我觉得都不是你存心的。我不怪你。我还会想办法把妹妹治好,她那么懂事,一定会理解你的。你一直是个好哥哥。”
姐姐……
他呆呆地看着云岚,眼睛里泪星闪烁。
“奶奶说,妹妹应该是被下了催眠咒。也许是因为那时我不能控制自己一时被激发的妖力,所以这个催眠咒没有成功。我一直在打听治疗妹妹的方法,我一定不会放弃的。”
“安啦。弟弟你一直很善良,反正我信你。妈妈也是吧?”云岚拍拍弟弟的肩膀,看着妈妈。
池洌回了她一个微笑,抱了抱云盛,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来,先去治伤。”
“妈妈,我想陪奶奶。”
“干嘛陪奶奶?”云盛一直以为奶奶是累了,在睡。听到云盛这样一说,心里有点奇怪,当她转头看到奶奶的时候却忽然低叫一声:“奶奶怎么了?的脸色为什么这么差?”
“嘘……”池洌马上捂住了云岚的嘴,“奶奶身体不好,要静养。我们都先出去。让你堂哥陪着就好。”
云岚唔唔唔地挤眉弄眼还想说话,她还有一万个问题要问,比如堂哥怎么来了,为什么会有妖怪,霍独尔去哪了,什么是灵能力者,为什么奶奶会有预知能力,之前那些突然造访的怪人又是干嘛的?但是什么都还没机会问出来,她人就被妈妈半强迫性地拉着走了。
夜里。
陆饮溪跟云岚躺在同一张大床上想着心事,却突然听到云岚冒出一句:“笨蛋……”
“嗯?是说我吗?”陆饮溪侧头看云岚。
“才不是。我是说云盛!”
“嗯?他怎么了?”
云岚坐起来,伸手把自己的抽屉拉开,拿出一个包装得很精美的糖盒子:“他居然骗我,说把我送他的糖吃了。切,当我是傻瓜,上面的塑料包装都没拆掉,怎么吃啊,都过期了……笨死了笨死了笨死了……”
陆饮溪看着云岚数落弟弟时,嘴角却弯弯的模样,忍不住把自己捂在被子里笑起来。
“喂,你在干嘛,你是在笑我吗?”
“没有啦,你想多了……”
“我挠死你!”
“嘻嘻,有人害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