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药店,忽而木听小伙计把事情一说,脸色顿时阴沉起来。
赵白茅大大咧咧摸出从奔雷武馆弟子身上刮来的油水,往老头面前一推,笑道:“忽老爹,那点被我糟蹋的兽元丹,现在有人付账啦!”
忽而木看都不看那堆碎银,随手在身边一摸,却没摸到药槌,气得吹胡子瞪眼,“罗三炮的人你也敢惹?小小子,瘦龙胖虎他们两个你当是吃素的吗!这么些年都被罗三炮骑在头上,要能干早就干了,还轮得到你?”这段时间跟赵白茅相处下来,他的汉语水准倒是大有提升。
“徒弟打架,关师父啥事?怕这个怕那个,指头戳到脸上都装没看见,那还不如把武馆关了,回家种地去!”赵白茅挑了挑眉。
忽而木强忍了半晌,重重吐出一口气,“你年纪太小,有些事情还不懂。敢打敢杀不是本事,一时痛快了,却不小心丢了命,埋进了土里,还拿什么跟人家去斗?我刚来马王屯的时候,连店子都没有,就摆个小摊,那时候找我麻烦的人可不少。前两天过来要饭的那个,当年是这一片有名的癞子,打过我讹过我,现在你再看他?”
“你卖药,张龙张虎开武馆,吃的不是一碗饭,没法比。”赵白茅淡淡地说,“修武的怕动手,那还修个屁!难怪他们总共就收了两个徒弟,就这憋屈模样,人家也不敢进门啊!”
忽而木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忽老爹,我知道你为我好。我要是真想过太平日子的话,早就躲在大山里不出来了。”赵白茅替老人点着了水烟袋,笑嘻嘻地双手递上。
“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能安安稳稳地活着不好吗?”忽而木叹息一声,接过烟袋“吧嗒吧嗒”地抽。
赵白茅出神半响,笑了笑,“我就想娶个媳妇。”
忽而木到底还是在第二天打发赵白茅出了门,让他过江去把那两具异兽的尸体料理了。老头列了个单子,上面写着在山魈身上取什么,猪婆龙身上取什么,准备了全套剖刀骨剪。
赵白茅心知肚明,老人这是让自己出去暂避风头,却根本拗不过对方,只得照办。
钱进宝老早就在药店门口等赵白茅一起去武馆,见他背着包袱要走人,不禁吓了一跳,脸色都变了。等弄明白事情,这才转忧为喜,一叠声地吩咐仆从先去江边租船,自己拖着赵白茅的胳膊,硬是要送。
昨天钱进宝回到家中,钱富贵见宝贝儿子被打得如同猪头一般,当即带着他去找缁衣衙。
浮屠王占了东州直至今日,一直没有立国称帝,司法体系并不健全。各地缁衣差人多为乡绅自行推选,再层层上报,等到一纸任命文书下来,即可佩刀上任。马王屯缁衣总长姓陈名豪,见钱富贵找上门来,口口声声说罗三炮指使徒弟谋财害命,难免吃惊。钱富贵粮食生意做得极大,陈豪向来没少收好处。但奔雷武馆那边同样是不好惹的,罗三炮出身本地望族,武馆兴旺,背后又有“排帮”撑腰,算是跺跺脚马王屯都要抖三抖的人物。陈豪只得打圆场和稀泥,在劝慰钱富贵的同时,多少也有点莫名其妙——是个生意人就懂和气生财的道理,向来以八面玲珑出名的钱富贵怎么这次却钻起了牛角尖?排帮横行水路多年,早已是半条黑沙江的霸主,他钱再多,又哪里斗得过人家势大?
钱富贵在缁衣衙闹了半天,引了许多人来看,随后又带着仆从去奔雷武馆门口叫骂一阵,句句不离“谋财害命、仗势欺人”。等回到了家,钱进宝才发现自己老子全然不见了愤怒模样,晚饭时胃口奇佳,比平时还多吃了一碗。
“你说我家老头子是不是有病,我被打成这样,他居然还笑得出来。”钱进宝送了赵白茅上船后,还犹自在抱怨。
赵白茅想了一会,问:“你爹以前跟罗三炮有仇吗?”
“有一回排帮抢了我家好几条粮船,听说是罗三炮搞的鬼。”钱进宝答道。
“你这几天照样去武馆,该干啥干啥,就当什么事都没有。”赵白茅笑了笑,“估计你爹这次是打算跟罗三炮亲热亲热了。”
钱进宝虽然不明所以,但仍旧点了点头,站在渡口颇为不舍,“等你回来了,我带你上我们家喝酒去。我爹说想见你,本来是要亲自过来请的,我说咱们是自家兄弟,不用跟外人似的来那套玩意。你快去快回啊!长这么大,我还没服过谁,现在你一走,我心里有点没底。”
“知道了,别跟个娘们似的。”赵白茅笑骂一句,挥了挥手。
钱进宝包了整条船,扬帆起航后,赵白茅一人站在船头,望着湍急的江水出神。他并非一时意气才帮钱进宝,关于钱家种种,平时也听了不少,却没想到这纨绔子弟在遇事时,倒不如想象中那般草包。
一个篱笆三个桩,而好桩跟烂桩之间的区别,在于靠得住靠不住。
这是赵白茅伸手的唯一原因。
过了江,赵白茅直奔盔枕村方向。出来这么长时间了,他一直在惦记着小七,也不知那家伙怎么样了,是不是老老实实呆在林子里,等着自己回去。
回到村中已是下午,几个婆娘见了赵白茅,远远就大呼小叫起来。
“哎,那不是老赵头家的娃儿吗?这么些天也不见你,是不是到外面挣大钱去了?”几人上来拽着赵白茅,一副不说明白就不让他走的模样。
“啪”的轻响,赵白茅背着的包袱里掉出本皱巴巴的旧书。赵白茅莫名其妙,想到在上船之前,钱进宝殷勤地替自己背过一会东西,这才反应过来。
几个婆娘都愣住了,其中最壮硕的一个舔了舔厚唇,放肆大笑,“你小子还真出息了啊!到有钱人家做陪读郎去了?一个月领多少赏钱啊?你死去的爷爷这下可能闭眼喽!”说着捡起那本书,在手中乱翻。
一张张巴掌大的金叶子从书页中散落出来,掉在雪地上光芒晃眼。
那婆娘像是被蝎子螫了手,“妈呀”一声扔了书,旁边几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赵白茅的神情就像是见了鬼。
整个盔枕村轰动了,老赵头那幢破屋几乎被挤破门槛,前所未有地热闹。
赵白茅坐在炕上,耳中尽是嘈杂人声。屋里屋外的村邻挤得连水都泼不进,有献殷勤的,有让他介绍门路的,也有问他是不是当了马匪的。赵白茅随口敷衍,一直带着笑脸。
在村人眼中,这从小野到大的少年,身上似乎多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连几个癞子,在张口闭口时,也是有着不自觉的收敛。
当夜,赵白茅提着一坛烧酒上了乱坟岗。
到老赵头坟前,他割干净了坟边杂草,打开包袱,泼一碗带来的竹叶青,喝一碗自家的粗制劣酒,语声平静,“爷爷,我回来了。”
身后雪地簌簌轻响,一个毛茸茸的身体急速蹿来,钻入赵白茅怀中,鼻息咻咻,温软的舌头在他脸上舔个不休。
小七看上去要大了些,身体也重了些。它只跟着赵白茅来过一次乱坟岗,自从他去猎魈之后,便每天都到盔枕村跟这里等待。此刻终于见到了赵白茅,快活的就如同疯了一样。
赵白茅抱着它亲热了一会,站起了身,“走吧,小家伙,咱们挖宝贝去。”
忽而木列下的名目很详细。猪婆龙的皮可以做成避水衣,筋骨鳞甲是制作防具的上好材料。山魈的心胆脾脏连同脊背上一根大筋,也都极具药用价值。
等赵白茅赶到雪谷,当日藏尸的地点却只剩下一个大坑,两头异兽都已经不翼而飞了。
冷月在整片谷地中镀上了一层青蒙蒙的颜色,水潭仍丝丝缕缕往上升腾着热气。赵白茅弯腰在地上捏了把雪泥,在手中搓了搓,目光渐渐收缩。
挖掘痕迹很新鲜,视野中不少被降雪掩盖得若隐若现的足迹,一直通往北边。
那是当初祭神队伍去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