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夜,月有晕。
银光穿透雕花窗棂,竹漏壶滴水叮咚,微风里纱帐摇摆。
周旭在丝绒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披衣起来,在庭院里溜达,半亩方塘边上绕了两圈,想起来了,晚上还没刷牙呢……
院里载植的树木都有些年头,周旭在水塘边折一枝柳,分了截面纤维,蹲在清澈水边,沾水作口腔卫生……
然后,周旭又有些无聊了。
围绕着耕作、祭祀、贸易、战争、权力……这时代的一切工作与筹谋要在白天进行,在这样的夜里周旭能作什么呢?造人没队友,只有睡觉了……
有人在身边蹲了下来。
那人素白衣裳,承器在腰间轻晃,其实不用抬头也知道是她。
“想起了一些事情,有你,也有别人……”
荆娘星眸望着水中两人的倒影,皎洁银盘悬在倒影的头上,她沉默了一会儿道:“能和我讲讲么?”
“当然可以,我现在也只有和你一个人可以说了……那时娘亲还在,我跟你去周江那里,一起约好去月牙塘钓鱼,你和他是最好的……不是说你对我不好,那时我心里知道不一样。”
“没听你说起过……”
周旭苦笑着摇头,这是少年情愫而已,无论是原先还是现在,都认为这用来自个儿回忆就够了,有什么好说的呢:“那时月牙塘里还是活水,和绵水相连,往下还连着沱水,江水,云梦泽,东海千里,太平洋万里……抱歉,我说的远了……”
“没关系……”荆娘眸中渐渐碧火隐约,终于等到了这些话,她心中却有些复杂,“我只去过褒地和周原,你说的世界,真有这样大么。”
“很大,很大,我们脚下的万里大地叫做地球,水里这月也不只盘子这么大,只是很远就显得小了,日更远,你再看天上那星,每颗星都比日大,只是更遥远,就像我们在山上眺望月牙塘一样,显得小了……抱歉,我没法带你上去看一看……”
“没关系……可天那么高,真能上去?你……以前,上去过?”
“是啊……那里也有夏商周,也有穆王西游瑶池,也有厉王防民之口,但又过了许多朝代,大概是我们现在两三千年以后,华夏有十五亿人,就是十五万万……一个村庄就有绵地的人口,一个小镇就有新涪的人口,一个小城就有镐京的人口,人口百万的城市也有上百近千个……我只是十五亿里面很普通的一个,每天就驾驶飞船,载着客人从地上到月上,就像是……就像是从新涪城到蜀成都的马车夫。”
“噗……那我是不是要荣幸,有个未来仙人车夫给我这古老鄙野凡女驾过车?”荆娘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努力畅想了,始终是难以想象那样的世界。
“不不不,我不是什么仙人,只是平平凡凡的人。”周旭却扳过荆娘的肩膀,将她按在她身后柳树上,很认真地望着她,“你也不是什么鄙野凡女,或许我在未来三千年后,身上也流着一丝你的血脉,子孙过的有好有坏,为什么要鄙夷自己的祖先呢?”
荆娘慌乱地微微仰首,渐转纯青的双眸盯着周旭,听着更加陌生的话语:“世界不是什么东西,只是一种交流,异样的时空并不是完全的隔绝,这世界上就没有一样完全隔绝的东西。”
(若非如此,我就不会被踢到这里来了,无论多少人对此给出多少复杂的解释,只有最简单的,才是最接近真实的!)
“我……听不大懂。”
周旭按下无关的激动,凑近了比喻道:“比如我站在你面前,看到你,可以和你说话,我和你就是在同一个世界里,就算我有那方华夏另一种生活经验,但我和阿姊,一直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当我们独处之时,同有喜怒哀乐,当我们站在一起,利益休戚与共。”
荆娘屏息看着凑得很近的面孔,预感到什么似的,修长睫毛也紧张颤动:“只是这些么?”
锵——
承器被抽出来,横在两人胸前,剑脊上阴刻的桃核图案,与周旭胸口桃核纹身上的青白炉火交相辉映。
荆娘一下瞪大了青碧双眸,就想起这宝剑的传说——十七年前褒地落下的天外陨铁所炼,铸剑大匠曾夜梦于此剑中听闻人声,认为神剑有灵,贡献给先代褒君,又作了其最宠爱之嫡女再嫁的嫁妆……
“阿姊,把灵叶放上来。”
荆娘心中百味纷杂,默默将手掌大的绿萝叶放在图案上,青碧从她的双眸中淡去,又见周旭将之连剑脊一起贴在胸口桃核纹身上,静置半晌,剑脊绿光一亮。
绿萝叶上金脉不见,衰退成当初绿萝赠给的模样,甚至还要光泽黯淡。
荆娘啊地叫了一声,却见剑身翻转过来,图案已经发生变化,一片金脉绿叶静静长在桃核上,俨然一体。
“阿姊给,用用看。”
荆娘深怀对自家叶子的担忧,接过随手在头上挥了下,呼吸忽然自发一变,就似一道清流在她与剑之间瞬息流转,承器呼的一声轻鸣,柳条无声中裂,扑簌簌地纷然落地。
“剑气?”
荆娘喃喃着又挥了两下,那道清流原来只是错觉,她觉出气息与承器的震动共鸣,但挥剑刺中柳条时总有些隔膜,无法完全把握住它质地与剑势最强的一瞬。
“对阿姊来说是伪剑气,对我来说却是伪灵叶……”
周旭说着接过承器,双眸中竟也是碧意隐隐,看了眼荆娘惊讶的表情,笑着将承器塞回她手上。
“再给阿姊变个戏法。”
周旭将萎靡的绿萝叶贴在胸口桃核纹身上,静置半晌,绿萝叶上金脉重生,叶肉也恢复了饱满欲滴的润泽。
“啊——这不可能!法力人人相异怎相转移!”桃核纹路上青白炉火大盛,传出极乐天女惊怒声音,“拿老娘做人情,你们这对狗男女,老娘出来不会放过你们的!”
周旭不理会她,只拿着这片新生的金脉绿萝,在荆娘面前晃过来,晃过去:“昨夜拿公子陌的法力一枚就用光了,桃核炼了极乐天几十万精魅都不到半枚所需,后半夜开始从极乐身上又抽到现在,总算凑满一枚。”
荆娘一把抢回,又将承器收回腰后,笑眯了眼睛道:“就是这些?”
周旭苦着脸,扳起手指头数着:“灵叶是阿姊的,承器是阿姊的,钱包也是阿姊,旧臣听阿姊的,要纳的妻妾听阿姊的,我自己也听阿姊的……”
“哼,谁知道呢。”
荆娘对最后一句表示撇嘴不信,周旭就狡黠一笑,凑在她面前诚恳道:“要我听阿姊的也可以,前提是阿姊愿意相信我。”
荆娘竭力仰头,屏息不言,青碧双眸却一眨也不眨,像是一国国君被敌军逼着要签订屈辱的城下之盟。
“闷骚贱人,死姘头,狗男女,血亲不要伦……”极乐天女已经出离了愤怒,不顾凝聚法力抵抗炼化,竟是死也要泼一泼脏水的架势,却被周旭一下压在荆娘身上,堵住了更难听的声音。
荆娘许是屏息过久,脸上瞬间涨红,皱眉咬牙道:“我信……”
周旭松开了禁锢,站在池畔上下打量着她,极乐终于不再出声,许是恢复了冷静。
但荆娘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喘息两下,她瞅见周旭面上得意,一时新仇旧恨翻涌上来……
扑嗵——
“救命!阿姊,我不会游泳啊!”
“信你才怪……小妹你不是很会闭气潜水么!潜到明日就好了!”
一把将周旭推下水塘后,池畔气恼声音不管不顾地远去了。
周旭就沉了下去,躺在水底的鹅卵石上,仰首看水面浪花平息、明月恢复圆形,不由愉快地吐了个小泡泡。
气泡透明的身影浮上三尺高的水面,轻轻炸开一朵水花。
(当真翻脸的话,在极乐宗二重天幻境中就不理我了……我就知道,只要不隐瞒她,不触她这一逆鳞,她对“小妹”的包容几乎是非理性的,这一点绵伯江都一直妒忌啊,谁叫我人小鬼大,近水楼台,先入为主呢……哈,开玩笑的。)
周旭挥一挥衣袖,两袖中放出大量气泡,咕嘟嘟地窜上水面,腾起大小浪花,又平静下来。
这世间有许多感情,定位明确才能长久,也能减少不必要的损耗以降低交流成本。
周旭自忖,纵有偷天之技,也需用于关键——有些普世底线,如非必要又何必碰触呢?
人身内外是既对立又统一,与世为敌,本质上是与己为敌,中二才会为此骄傲,周旭已经遗憾地过了这个年龄。
……
幽暗的池底,周旭恍如闭息睡去,只有胸口桃核纹路逐一点亮,青白炉火炼烧不息,无视里面极乐天女的抵抗,将她苦心积攒的法力一丝一丝消化,预备着更多、更关键的用途。
哗啦——水中伸进一只光洁玉臂,玉指上一层久织劳作的薄茧,不耐地摆了摆:“还不上来!”
周旭诧异地睁开眼睛,从水底窜身而起,握住这只手,借着她稳定的力道攀上岸。
“换!”
一叠干衣裳抛在柳树后——外衣,中衣,下裳,荆簪,木冠,还有一条擦身用的干麻巾。
周旭进去擦干换好,出来笑着问道:“都要睡觉了,穿这么整齐做甚?小姨不是改了口信,让我们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再去她家吃晚饭么?”
“去绵府,赴约会!”荆娘一把拽上周旭。
“赴什么……阿姊是说楚芈夫人?去那里做甚,没这个必要,等等……”周旭稳住下盘,看着荆娘认真的碧眸,哭笑不得,“阿姊你不是认真的吧?”
荆娘面无表情道:“小妹刚才在这里还说过什么?转身就忘了?”
“我听阿姊的!”周旭一脸决然,又小心觑着她的面色,“那也要阿姊相信我,真没有那个私会的意思。”
荆娘眨眨眼睛,蓦然神秘一笑道:“阿姊信你。”
“那就回……哎哎哎别拽,怎么还要走……好好好我听阿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