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倾盆,轰的一道电光划破天际,照亮斗室之内。
周旭从矮榻上披衣坐起,榻边红泥小炉余烬明灭,瓦罐上温热的水汽,鸡汤的浓香飘荡在帐间。
漆木碗筷与铜匕细心地搁在炉边,一片木牍上刻着娟秀小字——稻几尽收,入仓无虑。
周旭微微一笑,揭盖吃光了鸡肉,又舀出热汤喝掉,打了个饱嗝出门,只觉连日未眠的疲劳一扫而空。
茫茫水线在天地间垂落,湿凉水气扑面而来,充耳尽是哗啦水声。
檐下竹漏壶中水位降了一半刻度,知是夜己过半,周旭就没有惊动隔壁的荆娘,也没打扰门口的墨卫。
他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又打上一顶油纸伞,几乎“全副武装”地绕去后院,推开一处柴门,一条隐秘的沙土小径出现在面前,直通东山之上。
小径有些滑,两边都是参天古木,听燕儿说,东山近来有野兽出没,但在这大自然威力面前,一切生灵都要收敛爪牙,躲在藏身地里瑟瑟发抖,仰赖积蓄的体力维持消耗。
周旭得以从容行走,所需仅一身雨具,一碗热汤,当他开着文明这一金手指,抵达半山腰时,大雨忽然停歇,一座古老宗祠现于林间。
桃核纹身微热,青白之气游作一线,隐约在呼应着什么,这种反应随着距离的临近而越发清晰——熟悉的宗祠,却从每一块砖石中透出别样味道。
“绵封。”
周旭看看匾上古字,毅然迈入祠中。
昂——一声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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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殿堂,水晶冰棺。
堂内碧波荡漾,角落里漂浮着一团五尺高的粉色迷瘴,表面不时演化生灵精魅,极乐天女盘坐其中,玉容宁静圣洁,娇躯不着寸缕。
呼——
湿润的清风吹过,带来一阵稻香和雨水的气息,在水晶冰棺边凝聚为一个银衣青年,浓眉大眼,面貌诚恳,正是周旭。
“你还敢进来!”极乐天女睁开眼睛,粉瘴随即蒙胧了她的身形,只露出一双桃花美目。
轰——
一道青白炉火缭绕在粉瘴上,烧死数万精魅,极乐天女闷哼一声,身形被压得坐了回去。
周旭探手于棺表,金色薄冰释然融化,他就像做过千百次一样,微笑着探手入内。
极乐天女眼神一缩,她当然知道那鹅黄衣裙女子的紧要,在此棺试了千百次都无法炼化这薄冰一丝,这废柴家伙的主场真就这么厉害?她不信!
哗——
粉瘴大开,极乐天女合身祭起紫金绣球,朝周旭轰下。
周旭轻轻抚摸着女子美丽的瓜子脸庞,眼神流露出慈爱与宠溺。
紫金绣球中的声音大喜道:“你还不跑,晚了!”
又一阵湿润的清风吹过,带来稻香和雨水的气息,化作金幕阻挡在周旭面前,日月星辰,山川草木,成千上万的生民在其中耕作、伐木、捕鱼、狩猎……生生死死,繁衍不息,祈祷中最多的一句是“愿风调雨顺,佑国安祚长”。
这万民声音在金幕上震鸣着,融聚着,最后“昂”的一声化作龙吟,凝聚出一道龙型金纹。
金幕上探出一只两趾龙爪,爪上金纹缭绕,锵的一下抵住紫金绣球。
“龙气破邪,你是大国之君!你不是剑修吗!不,你这桃核是天生灵物,你还是巫士!你倒底是什么人!”紫金绣球中的极乐天女已经混乱了。
周旭摇头不答,两趾龙爪一捏,青白炉火缭绕上来,极乐天女不及以粉瘴防范,顿时被烧得惨叫连连,粉色法力以可见速度消退。
“主控副伤,主动技能就是好啊……”
周旭随手抚平了水晶棺表金色薄冰,青白炉火止息,龙爪却丝毫不松,又微笑道:“文明这一人类合作共有的金手指,非为鬼神所予,从来自身创造……当你背离此道,那你先前积欠的,终有人会从你身上取回。”
极乐天女再度升起粉瘴,连着绣球蜷缩进去自保,但她赤身露体坐在里面,却也无法伤敌。
她经此一惊不敢再轻易出手,又见周旭显是有备而来,暗咬银牙放软身段道:“君子既是大国之主,器量如海,何必与小女子一般见识?”
“哦,你要投降?”
极乐天女听着刺耳,尽量委婉道:“妾身神魂为君子作拘,然神游不能长久,若是肉身衰亡于君子何益?不如放妾身出去,凡君子有所需之物,妾身上天入地,皆为君子取来,以做损失补偿,言出必果,君子意下如何?”
周旭怔了下,这话有点耳熟啊……忽然想起——这不就是他在极乐二重天幻境里求饶的话么?
“哈,天女没求过人吧?”
极乐天女神色一滞道:“你怎么知道?”
“你自吹的多么多么厉害,连我这小小桃核都跑不出去,这点实力不上不下,能有什么灵宝,空口白牙谁信你,还不如投降于我。”
极乐皱眉半晌,猛然回忆起那幻境中的对话,明明在这孤独牢笼里只过了两三天,感觉却仿佛是隔了几年。
“……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放我出去?”极乐天女语气彻底软了下来,近乎于哀求。
周旭蹲在她面前,毫不掩饰兴趣地上下打量:“你肉身在何处?”
极乐天女努力无视这种目光,尽量作出可人媚态道:“君上宫中佳丽取之不尽,妾身残花败柳之姿,实不堪用,何必……”
“看来是流程没走完的缘故……”
湿润的清风吹向殿外,稻香和雨水的气息随人影渐渐淡化。
极乐天女急忙追问道:“什么流程?”
龙吟声再度响起,青白炉火缭绕间忽然化作一道龙息,呼啸着喷向粉瘴,青白焰力只在表面上烧死数万精魅,破邪之气却直击极乐天女,让她娇躯如遭电击的一颤。
“就是这个流程……”人影消失于金殿中。
极乐天女面露惊惧之色,神魂由她肉身本体保护才能万全,其次由粉瘴幻境界力保护,但如今破邪之势直接威胁到了她的神魂,伤害甚至能部分反馈到百里外的肉身,这种无视时空的天然联系,法力再深也无法阻挡!
青白炉火定时地再度缭绕,又一道龙息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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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旭睁开眼睛,还是一身斗笠蓑衣,浑身滴水地站在古朴的四方祭坛前,手仍按在那四四方方的一包白茅上。
这是社坛,社稷之坛,四方象征大地,符合时人对天圆地方的认识,而白茅草内亦别无他物,只是一捧取自中原的泥土,从社稷五色母土中分割,按九州土色授予诸侯,合起来就是封疆裂土之意。
“若泥土有知,她是喜欢在湿涂于地、繁衍生灵,还是喜欢于燥地供奉在这狭小的神圣所在?”
泥土无声不言,周旭摇头失笑,这只是庄子的遐思。
外面又是哗啦啦一片水幕,乌云暴雨不辨日夜,也不知耽搁了多久,是该回去了——不要让亲人在家中焦急等候。
周旭转身要走的刹那,白茅无风自燃,幽蓝火光中,泥土无声瓦解,显出内中一块拇指大的青土,无疑是比龙气更深的秘密。
周旭拿着也有些惊异,这一小块就沉甸甸的近乎金属密度。
正要剥开看看,桃核纹身就是一震,青白之气大亮,几乎要雀跃出胸口,周旭感兴趣地把这青土贴在桃核纹身上,青土就开始在炉火下融化变型。
“啊——你这是什么东西!”桃核中传出极乐天女的惊恐叫声,随即几下呛声,最后被什么淹没似的堵住。
周旭谨慎地绕着社坛转了一圈,在社坛背面发现一行铭文:鲧息壤,禹敷土,夏传商,周封昌。
周旭闭目在胸口摸了摸,目光穿透进去,青色泥土在整个金色殿堂里敷展,铺遍地面、壁面,直到在天花板上封顶。
青土融化变型,闪着青光从胸口掉落下来,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竟是一枚扁扁桃核,而胸口桃核纹身已经不见。
周旭面色古怪地捡起,入手温暖,质地粗糙,形态雏简,目光穿透进去,极乐天女灰头土脸地坐在青泥中,顾不上叫骂地钻回粉瘴的保护。
周旭试着将桃核按回心口,却不再化作纹身,而是渗透进胸膛,种子一样根植于心脏上,心跳顿时变得平缓有力,先是精神一清,又有暖洋洋的气息转遍五脏百脉,周身酸痒过后从毛孔里渗透出许多污臭。
周旭脱掉了蓑衣斗笠,冲入雨幕,任雨水冲洗身上污臭,又冒着倾盆大雨爬上山巅。
茫茫雨幕里眺望不了多远,随着平缓有力的心跳,却从西北、东北传来一种厚重共鸣,正是新涪、旧涪的方向。
“息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