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四,午后惠风和畅,绵府湖畔的一个小花园里,四角凉亭中。
难得雨停,一些小孩子在亭外绿荫中玩耍嬉闹,寻找属于儿童的乐趣,结果孟薇一来就加入进去,凭着各种小戏法赢得男孩女孩们的欢迎。
凉亭中,白麻素服的芈娴坐在主位,她屏退了侍女,让她们跑去和小孩们一起在花木山石间乱窜。
一身黑裳周旭坐在旁边客位,玄纹红裳的荆娘、绿罗纱裙的芈雅都陪坐于周旭下首苇席上。
减免利息之事并不复杂,绵地各户所贷几有千金,利息前后累计得有五百金,周旭作出请求时站在芈娴角度劝说道:“这样做,有利于芈娴你融入绵地,百姓族人才是最好的基石,当你愿意与他们协作生活,他们就会接受你。”
芈娴雍容白美的鹅蛋脸闪过异色:“公子此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就是这个,我能代偿一百,算是正常利息,另外四百还请芈娴减免,怎么样?”
芈娴知道周旭误会了,这时却不好解释,她只从席位上探身,玉手举在空中:“好,那就击掌为约。”
这是当世正规仪式,但在周旭后世眼光中,这成熟的年轻女子是在做一种孩子气的动作,有种反差的萌感。
“公子?”
周旭哈哈一笑,与她一击掌后放松下来,竟听到熟悉的拨浪鼓声音,他此时童心大起,不由大感兴趣地望了亭外一眼。
木石花草间嬉闹的孩子们,虽然谈不上营养有多好,但一个个衣裳光鲜、身体洁净,迥异于凡户中艰难困顿的孩子。
“都是你家小孩子?你来这里不是没两年么,怎么……”
周旭没说下去,他想到一个有趣的事——其实他年纪也很小,到底是言语行事让所有人都忽视了这点,还是说只要能实现政治诉求,人们并不在意台上是一只猫还是一只狗?
芈娴也望着欢乐的孩子们,她却忧惧于身边那个荆山一样危险而厚重的男人,尽力作出欢笑颜色:“那不是妾身孩子,族中姪娣们也没这么大的孩子,都是公子信出奔后,其亲信家眷多有抛弃,不少孤儿寡母的无力生活,妾身就将她们接入府中……公子可有什么别的意思?”
“芈娴你倒是好心……我没别的意思,这事办的很不错,好好培养他们,这些孩子都是我们绵地的财富,不……他们不能用钱来衡量,应该说是我们绵地的明天。”
芈娴听了半日听不到她关心的正题,丽容上再掩不住疲惫烦躁,她开始有些神经质开合着湘竹扇:“旭公子所言极是,妾身定会用心培养。”
“我们现在就是聊聊,这么紧张干什么?”周旭奇怪地问了句,转念一想,失笑道:“芈娴……娴夫人,当旭今天过来是特意做‘敲打’什么的?”
“娴夫人……”芈娴喃喃重复这一个新的尊号,心中越发忐忑,笑的就有些勉强。
清爽的微风拂过亭中,她却像是一朵饱满的夏花,乍遇入秋的寒风一样。
“娴夫人误会了,旭不是寡恩之人,旬日前芈雅引军相救,单看她这情分上就已足够,更别说以后路还长着。”
周旭尽力对她坦明,说到路还长着,又特意转头对荆娘和芈雅笑了笑。
荆娘白了他一眼,芈雅认真地点点头,就有一种家的温馨感觉。
周旭很是满意,回头继续对芈娴侃侃而谈:“你我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就比如这次减利息之事,我开头就和娴夫人讲过,有利于娴夫人融入绵地,娴夫人以为是也不是?”
芈娴下意识看了眼侧位,见荆娘和芈雅说了两句悄悄话,芈雅闻言后也对胞姊明确地点头示意,这让芈娴放宽了不少心思:“是!”
周旭对她们的小动作视如不见,却站起来躬身一拜,依然加以尊号称呼道:“无论楚人周人,以后生活在绵地就是绵人,夫人之女儿,就是旭之女儿,只要旭还活着,定会视她如己出……将来我们小茉儿长大了,嫁出去亦是绵姬之身,娴夫人以为如何?”
这就是她期待已久的,正式表态的时侯了,芈娴的神情却有些复杂,失态地深吸了口气。
“臣妾观君上行事稳重、志存高远,可愿恕臣妾正式投效之晚?”
素服上顶出了两颗圆点,尽显她胸脯的饱满,周旭欣赏地看了眼,长身再拜:“无妨,你我合作一直密切,娴夫人若归,旭始终欢迎之至。”
芈娴受了周旭这两拜,再不敢受第三拜,起身避席,又盈盈跪伏在地:“臣妾谢过君上,愿携五百楚众,合族以归……请恕臣妾正式投效之晚,实是女人当家顾虑太多。”
她低垂襟口下是幽深美丽的沟壑,周旭礼貌地偏过视线,亲手将她搀起:“你啊,是膝下无子而忧惧,这情有可原,我能理解……还有别这样叫我,我还不是什么国君,芈娴你也不必称臣,按宗辈是我叔祖母,按姻亲是我姨姊,叫我小旭即可。”
周旭说着自己也觉得别扭,毕竟两人相差不过五岁,只能尽快转移话题:“你我既然同心协力,这等称呼别计较太多,我还有一事求助于娴夫人,对你我事业大有裨益!”
芈娴也算是拿得起、放得下,她不再坐回主位,就这样跪坐在周旭身边,合上湘竹扇正色道:“那老妾就托大了,小旭请讲!”
老妾?
周旭无语地捧出一卷绸稿,在几案上摊开,上绘三样事物——焦黑如墨的石头,一个高高的炉子,一个木、皮构成的长方箱子。
“这是?”芈娴抚着这细腻笔触,认出是胞妹墨迹,也留意到炉子各部位上都标示尺寸,长箱甚至还画着简易的活动图。
“煤,高炉,风箱……”周旭观察着她疑惑的表情,适时改变说辞,“可能娴夫人未闻,容旭换而言之,煤又叫石炭,一种黑漆漆的石头,可以燃烧,我再想想它还叫什么……”
芈娴大大方方地打断道:“小旭别当我是傻的,这个我知道,也有匠人在东山上找到过。”
“那就好,炉子高度是为投料设计,让工匠多试试总能找到合适尺寸,至于风箱,嗯,这时应该叫什么来着,阿姊?”
荆娘委婉提醒:“小妹你又忘记了,叫橐龠。”
芈娴心下暗笑,亦不得不出言提醒:“橐龠是皮革做的,有必要设计这样大么?”
周旭不是忘记了,是压根没去记这什么‘囊确’的读音,哈哈一笑道:“大才好,这可不是炼铜用的,而是炼钢用的!”
芈娴再也没了暗笑的心思,摇头道:“铁这种恶金,难以从矿中融出不说,炼成钢更是难上加难,这不可能……”
芈娴正要劝阻周旭不要劳民伤财,忽然住嘴不言,因为她想起这男人从新涪之囚,到绵地之主,就爱实现不可能。
周旭让三女跟他一起出来,在沙土地上大致划出工作示意图,认真解释道:“旭亲眼见过,只要温度足够高,这三样事物能做到这点,这是可能的。”
后世知识因职业细分而非常细化,大众没有谁会去关心炼钢细节,但中学普及常识已是站在文明千百年积累的肩膀上。
种子藏在每个华夏人的心里。
周旭清楚知道,土法高炉的关键只在于温度,技术门槛非常低,对于这时杰出的工匠来说只差一层窗户纸,但他和芈娴实际交流起来,却不得不换了很多词来解释,才算让她记录成文。
“现在还没有专门炼铁的工匠,这三伯事物的准备只能拜托娴夫人,还请娴夫人发动匠人,即刻尝试,旭要明天就见到初步实物,才好指导他们进一步尝试。”
进一步尝试是因为矿料复杂,劣煤就必须焦炼,上品铁矿在华夏很少,诸如此类的细节,周旭在缺乏前世数据库支持的情况下,只能一点点从失败中吸取经验。
“明天不是要入山么?”
“是旭失言了,此事也没想过一举成功,接下来半个月战事多,很多生产都必须停顿,旭是纯粹是看不得工匠们闲下来,哈哈,娴夫人你用这角度来看我这大恶人就可以了。”
周旭很有工业资本家的觉悟,笑得毫不在意,荆娘却极为不满他这样自贬:“小妹你是为民谋福利,何来大恶之说!”
“是是,阿姊所言甚是,小弟失言了!失言了!”
周旭打拱作揖地做着滑稽模样,实是练习在手下面前表示亲近的小技巧,能起到降低政治成本的作用。
几个胆大的小女孩在一旁看着,一下子咯咯笑了起来,芈娴虽然隐约有着感觉,却也乐得捧住了肚子:“小旭你真是,真是……”
她的笑点本来没这么低,只是一种发泄的需求,竟不顾在周旭面前泄露了襟口下的内容,沉甸甸的饱满,右面雪白上一只淡粉色的蝴蝶,可怜地耸拉着翅膀。
笑声转哀作泣,其亦不自知,荆娘瞥了眼这饱满春光,这次却沉默下来,没再怀疑是美人计什么的,因为她也有过这样发泄的时候。
芈雅心疼地拿手绢给胞姊擦去泪花,握住她的手,与她肩并肩地坐在草地上。
周旭等到芈娴哭笑完了,才轻咳一声,上前扶她起来:“娴夫人,以后要小心。”
芈娴低头一看就反应过来,脸色微红,既觉轻松却又厌憎失态,她始终做不成合格的政治者,真如娘亲所起卦象,是女身的缘故?
“娇凰鸣引,作依人主而成事之象,不得善终……”
“娴夫人说什么?”
芈娴喃喃声音一滞,在周旭洞察目光的逼视下,不知为何她脑海一片空白:“只是想起来房中收藏的一幅卦象,娘亲曾说,倘遇能逆天改命的贵人,傲尾不在,虽不成事,却能善终。”
“似乎不是什么好卦?”周旭想到她使美人计败而赔进胞妹,大感好笑,“原来你们家有算卦的传统,我看你也厌倦了这类算计,过去的就随它过去吧!”
“嗯,就随它过去吧!”芈娴终于回过神来,笃定地点点头,“已经过去了。”
那夜与周旭留宿凉亭中,阁楼上那幅卦象就被老鼠啃咬掉凰尾,芈娴不确定这是不是巧合,但她宁愿最后狡猾一次,永远隐藏这个秘密,与过去的生活一起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