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五,日出,天朗气清,鸟语花香。
白色的水气从东山顶上散去,绵城上笼罩在美丽的金光之中,东山屏遮绵城东面、北面,而绵水屏于西面,唯余城南是连绵小丘,草木茂盛,与绵水对岸的平原不同,不便商队行进。
古老的防御形制背依东山,只留有西城一道城门,绵水涨流就从西城门下浩浩南去。
行程总宜早,行商的骡马队伍出了西门,过藤桥,从平原国道上络绎南下归蜀。
车队车辙深深,风中飘荡着稻香。
这些商人都曾赞助了抢收,此刻脸上充满笑容,他们的车上满载的不再是铜器漆器,而是金灿灿稻谷——蜀地收成大坏的消息已经传来,在这时刻,粮食能换到一切!
当然,他们不会拒绝旭公子……不,是小绵大夫的小小请求:为绵地做个小小广告,寻找一些有用工匠。
……
当骡马嘶鸣声远去,城里各处绿荫间、土黄的泥屋茅屋间,却燃起了上百道炊烟,朝食比以往提前半个时辰开始。
没过多久,竹哨声从各个街巷中响起,人声活跃起来:“都去校场集合!”
东山脚下一个小院里,菜畦里整齐的绿色葱苗分外喜人,苏卫蹲在正屋门槛上捧着大碗喝粥。
呜——呜——呜——
一只大黄狗在他身边绕着圈转,在香气中直流口水,尾巴摇的欢实无比。
“这年头人难活,狗也缺少油水啊……哈哈你也想吃?真有眼光,这次‘小灶’可是嫂嫂做‘算工’赚来的。”
苏卫哈哈笑着从木碗里捞出骨头吸吮,意犹未尽的吧咂两下,听见汪汪的讨好叫声,才扔给黄狗。
“这骨头葱花粥真是好喝,在大户人家吃结工宴,都没见过这做法,嫂嫂手艺越发好了!”
天气转凉,屋里有些阴暗,妘钰一身青色重衫,也在食案前捧着小碗,与儿子苏文坐在一处。
她优雅地小口喝着,时而望着苏卫,时而望着儿子,目光温柔安宁:“这是前些日上隔壁做客,问嬴夫人学的手艺,听说是小绵大夫发明的……小文吃慢点。”
呼啦啦——苏文又大喝了一口,就听话地停下,在门口透进的天光中,他笑得格外狡猾道:“娘亲你多喝点,妹妹说不定还饿着呢!”
妘钰下意识地看了看苏卫,悄悄怒瞪了儿子一眼,苏卫却不以为意:“哈哈,你个小鬼头!怎么就知道是妹妹?”
“我梦见她了,穿着一身可漂亮的黄衣裳,她还划着银色的小船,载着我飞到月亮上呢……”
律——律——律——
院外哨声响过三遍后,为了中秋的积分评比,周英积极的声音传遍附近道:“都去校场集合!都去校场集合!各户准备好的男丁,带上三日干粮,带上被毯,都去城心校场集合!我再喊一遍……”
苏卫三两口喝完粥,拎起门槛旁的包裹站起来:“嫂嫂我走了!多的也都说过了,小绵大夫昨晚敬了我一杯,知我擅使重兵,还特意要我早点去武库中选取呢!”
屋里,妘钰按着突然发紧的胸口,勉强提气应声:“去吧,好好打仗,家里不用挂念……小文和你阿叔说再见。”
“阿叔再见!你放心,我会保护好娘亲的!”
“哈哈,小文再见,小文是小英雄,阿叔放心……”
苏卫的声音远去,消失在院外,大黄狗的叫声跟着远去。
……
过了一会儿,妘钰泪光盈盈地喝完了粥,才出来扶着院门眺望那厚实的背影,纤细手指在门框上攥的发白。
她的声音低低的:“一定要好好的回来……”
呜——汪——
大黄狗在街口被远远地撵了回来,蹲坐在女主人脚边,委屈地呜咽两声。
苏文也从院里跟了出来,站在娘亲身边,握紧了她的手。
轰隆隆的马蹄声从隔壁大院里响起,冲出大开的朱色正门,二十余骑骑士从母子俩面前奔驰而过。
俱头带竹笠、墨麻短衣、脚踏草鞋、腰配弓剑,有年轻人,也有中年人,更多是胡子花白的老人,却都是威风煞气,目光锐利如剑。
为首者身着墨袍,披红色大麾,浓眉大眼,他经过小院时微笑着冲母子俩点点头,有种稳重又亲和的魅力。
“是小绵大夫,后面是新老墨卫……”
苏文下意识地扶正了头上草冠,等骑士们过去了,他的小脸上满是羡慕向往:“要是将来,我也有这么威风就好了!”
妘钰默然不答,她总是难以理解这种向往,丈夫的、小叔的、儿子的……似乎那是只属于男人们的世界。
但没一会儿,另一辆粉帷马车也追随西去,驾车的是个浓眉英气的青年女子,黑色剑士服,胸口平平又不似女人。
清凉的微风吹起绸帘,显出几张娇颜,其中有着白嫩鹅蛋脸的冲着妘钰招呼了一声:“钰姊姊好!”
“嬴夫人好!”
妘钰扶着微隆的小腹行礼,又和车上一个皮肤小麦色的女子相互微笑示意,最后一个一晃而逝,妘钰只见来得及瞅见玉桃般的侧脸,她昨晚在宴上见过,知是小绵大夫新纳的丽人。
“小文你也好!”
苏文像是被阳光晃到一样,努力正视那天仙般的娇颜,小声回应道:“细君姊姊好!”
等这一行车马彻底远去,妘钰合上柴扉,在他头上弹了下道:“娘亲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要叫嬴夫人!”
苏文声音又大了起来:“她还没正式成嫁呢,也没过洞房就逃婚出来……”
“嘘,这种话不要乱说……有点奇怪,她们这是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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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是一片连绵的小山,这里草木茂盛,虽然不便商队通行,却是樵夫采集木柴的好去处。
一座座小山丘翠绿而不幽深,许多黄土小径贯穿着,在清晨阳光下如黄线串成的翡翠珠链——这片方圆数里的山林,见证了一代代人类活动的痕迹,文明与荒野在这里达成宁静的妥协。
但从这里再往东,就是插入了东山与龙泉主脉的间隙,虽然多有山谷贯连其中,但是两边山高林深,野生物种极其丰盛,也极其危险。
那里数千万年来,始终弱肉强食,遵循着最原始的从林法则。
自周穆王封幼子昭伯,其后又南徙于此地,历代绵伯每年都入山秋狩,一方面为族人补充过冬肉食,一方面消减危险于萌芽之中。
但距迁都涪水已有十年,新涪城仍然在进行这一活动,老绵地再无力延续传统,大自然环境不会为人停留,深厚的食物链中总会诞生出新的顶级猎食者,危险早已经重新壮大。
近几年天旱而食物匮乏,每次食铁灵兽出山寻找血食,都经由此地,直到这七日大雨停后,形势似乎正在逆转。
山路多是半借溪谷,旬日山洪过后,小溪几乎都是浅仅没踝,拇指大的小鱼儿成群游动,寻觅水深草美的家园。
嗒,嗒,嗒,嗒……
清脆的马蹄声里,粉帷马车行径特意挑选溪中央,辐木车轮滚过浅水,激起透明的水花,了无痕迹地一路南去,最后停于东南面一个幽深山谷外,隐蔽在了茂盛的树林中。
谷口两崖耸峙,让附近的山风变得很大,林海涌动着翠绿的浪涛,哗啦啦啦的一片。
孟薇跳在车辕上,搭手在额极目远眺,男式青衫随烈风摇摆,贴显出无尽窈窕的曲线。
或许是大风,或许是激动,她的声音传下来时颤抖不定:“我们刚才为什么不进城心校场看看?我从小在山里,这一年也是在市井中乱转,还没见过这般大阵仗呢!”
荆娘在车旁打开弓囊,她亦是一身黑色紧身弓士服,柔声安慰道:“孟薇姊姊稍安勿躁,他说过要从这里进山,我们慢慢等着就是了。”
小竹最后一个洁面净手,闭目深深呼吸着雨后新鲜的空气,仿佛重回到那浩淼云梦的故乡。
睁开眼睛,仍然是蜀中的山水。
她放下了青铜水盆与湿麻巾,转头打量荆娘和芈雅,又低头看看自己——她们此刻胸口奇异的平坦,腰髋的柔美弧度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小竹一手按剑,一手抚胸,努力调适着呼吸:“感觉好古怪,这种……缚胸真不舒服,赢夫人与小夫人,你们是怎么想到的?”
荆娘检查过了天子彤弓,又从车上取下三筒雕翎箭,一根一根抽看着,随口解释道:“是下雨天听他讲的一个什么……剑仙梁山伯与巫女祝英台的故事,我看他也是瞎编的,以巫女的丰满……小竹你看孟薇姊姊为何不缚?因为她胸太大,一缚就喘不过气来。”
小竹正在和胸前不适做斗争,闻言抬头就见那对丰满的玉桃,不由同情地点头。
孟薇却自豪地挺胸,叉腰俯视着她们:“我进了龙泉山,就是回到家里一样,还遮遮掩掩的做甚?山高林密的谁会看见,我连这件衣裳都觉很拘束呢!”
荆娘收好弓囊,白嫩的鹅蛋脸上似笑非笑:“哦,那孟薇姊姊何不褪去衣裳?好让那瞎编故事的傻男人瞧瞧成色,心服口服?”
“还没进山呢,到时候再说!”
孟薇哼哼着转身继续眺望,她口上不服,身上气场却明显萎缩。
芈雅好笑地捂住了嘴,忽忆那夜她不就褪去了衣裳……
一只暗红的小蝴蝶从她面前翩翩飞过,接着是一只粉色的大蝴蝶,相互追逐着没入花丛。
芈雅下意识捂住右胸,却只摸到一片平坦,再定睛一看哪有什么蝴蝶,她的脸蛋腾地一下烧红,暗啐一口——都怪那什么剑仙巫女的蝶恋故事。
“荆娘,公子刚才还殷殷嘱托,要让我们守好家,我们那头答应下来,这头就?”
荆娘手按腰间承器,秀气的柳眉一扬:“雅儿你太老实了,有你姊守家就够了,她处理政事最熟手,绵地又留了五百戈士,罗叔与石师兄特意留下来辅佐兵事,新涪那点兵力打不进来的!”
孟薇忽然在车辕上高高一跳,大呼小叫地来:“哎!来啦来啦……快看!从城东边过来了,好多人啊。”
荆娘赶紧将她拉下车辕:“我们快藏起来,藏起来……”
“为何要躲?”
“兵锋正锐,阻之不祥,一会儿等他们进山了跟上去,到了晚上宿营时去见他,他就没法赶我们走了。”
“赶也不怕,我能问讯青薇,让她们为我们指路,找到东山最安全的宿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