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秦府回来后的第二天早晨,言舒刚刚用过早饭,前面的婢子来报,西边碧烟阁的宁雪姑娘来请安了。
“请安?”言舒有些好笑,“她给我请哪门子的安?”
“主子,”钱嬷嬷道,“您是主人,宁雪姑娘来做客,自然该来问候一声。”
言舒知道钱嬷嬷一直希望她能见见那宁雪,以便把握主动权。
言舒思忖半晌,点头:“既然来了,那就见见吧。”
言舒吩咐宁雪在花厅等候,言舒过去时,宁雪正拘谨地站在边上不肯落座。见了言舒来,忙不迭地就要行大礼。
正所谓闻名不如见面,见了这宁雪,言舒对刘子意的喜好又有了一个新的认识,他大约喜爱年长些的女子。这宁雪已过双十年华,固然是风娇水媚的窈窕佳人,但眉目丝毫不掩岁月留下的经验和世故,好像所有的聪明都被明晃晃地放到了脸上。
“给八皇子妃请安。”宁雪走到花厅中央,扶着后腰有些困难的屈膝行礼。
于是言舒的注意力便落到她的肚子上,腹部的凸起已经很明显了,言舒好奇她问:“几个月了?”
宁雪微怔了一下,然后脸上流露出一种宁和的温柔:“有四个月了。”
言舒暗吐了口气,那也就是说在陛下还没有指婚的时候,宁雪就已经怀了刘子意的孩子。这样的话,言舒觉得就算这孩子生出来,她所面对的压力大概会小些,毕竟这两人相好在前。
“我,我的事……八殿下同八皇子妃都说了吗?”言舒没有说免礼,宁雪只得继续跪着,她说话时有些唯唯诺诺地,但喘气很急。
言舒迟疑了一下才点头,其实刘子意也没和她说多少,但有些话不必说得那么明白,大致是那么个意思就对了。
“你先起来吧。”言舒摆手,示意丫鬟们给她看座。
宁雪闻言松了口气,感激又腼腆地笑了笑,说:“以前在家的时候做多少活都不会累,如今有了身子总是犯困,让您见笑了。”
言舒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那么宁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以前很辛苦吗?”
言舒称宁姑娘时,分明见她的脸色白了一下,但很快又换上了温和的笑容:“也算不上苦,妾身家里只是普通农户,农忙时也要下田做活的,有时候会辛苦些。”
原来是农户家的姑娘,言舒忍不住暗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刘子意是怎么认识又看上人家的,没名没分地就让清白姑娘怀了他的孩子……想到这里言舒又有些奇怪了,这姑娘看起来已经不小了,怎么说也该嫁人,怎么就这么跟了刘子意了呢?
“宁姑娘贵庚几何?”
宁雪抿了抿嘴,似乎猜出言舒心中所想,有些黯然道:“妾身今年二十四,曾嫁一夫,可惜早逝。”
喝!言舒吃了一惊,原来还有这么一出,她越发的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刘子意了。
宁雪看言舒一副吃惊的模样,咬唇低下了头,沉默半晌又抬头幽幽道:“妾身固然曾侍先夫,但对殿下绝无二心。”
言舒也咬唇幽幽回望她,不知该说什么。
正这时,严华一路跑了过来,快到门口时两腿一屈,又顺势滑行了一小段,正好跪在了花厅门口,哭丧着脸大嚎:“主子,奴才给主子请罪来了!”
小慈一听他来了,登时大怒,早前他对言舒说宁雪姑娘和八皇子没什么事,大家都信了他的话,结果又出了这事,小慈正恨他谎报军情呢,哪里还有好脸色。这会儿得了言舒的许可,扭身就往门口走,叉着腰骂道:“好你个严华,真不把咱们主子当一回事儿是吧,这云岘轩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在此撒泼胡闹,我看你是想挨板子了吧?”
严华闻言忙道:“小慈姐您可冤死小的了,我哪是那个意思,咱们对主子的心都是一样的——”
“谁跟你一样的心!”小慈呸他。
严华厚颜嘿嘿笑:“还请小慈姐帮我去跟主子通报一声。”
小慈还是不给他好脸色,斜眼瞅他道:“通报什么?主子正忙着呢,哪有空见你。”
“哎哟,”严华哀叹了一声,一脸无奈,压低了声音道,“我是奉了殿下的意思来的,宁雪姑娘是在这儿吧,殿下不许她来这边。”
小慈闻言立时拉下了脸:“这话是怎么个意思?我可还记得当初是你说——”
“哎哟,我的好姐姐——”严华截断她,“殿下的心思我哪能明白,您就赶紧进去禀报一声吧,让宁雪姑娘快回去,若是殿下真为这事发了火也难看不是?”
小慈心里十分恼怒他这墙头草的做派,但又拿他无可奈何,八皇子的意思,这府里头没人敢违逆。
宁雪姑娘来云岘轩没多久,严华立马就奉了刘子意的意思赶来。这件事在全府散播开来,然后迅速逆转了整个府的风向,人人皆道八皇子殿下待那怀有身孕的宁雪姑娘格外与众不同,而正室八皇子妃则在进府一个月后彻底失宠,虽然她一向就没有什么偏宠可言。
八皇子府的下人并不太多,也就刚刚够编制的标准,宁姑娘出现后,云岘轩越发冷清了,除了有事向这个女主人请示,再没什么人跑来巴结奉承了。
吕无忌却是来得更勤了,时常以自己年老气衰精力不济为由,请言舒接过府中大权。言舒未应,于是这吕无忌也不嫌麻烦,事事先来请示她,然后才又去办,所以言舒近来是越发的忙了。
“天都黑了,你看什么呢?”刘子意翘着腿侧躺在床上埋怨。
言舒在灯下忙着处理吕无忌留的功课,头也未抬,道:“殿下若困了就先睡吧,我还有一会儿呢。”
“明天再弄。”刘子意虎虎地下了命令。
言舒握笔的手微不可见地顿了一下,而后抬头嫣然一笑:“日日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刘子意看着她,一副要发火又发不出的模样,自己闷气了一会儿,发现居然没有什么有用的法子。原本按他的性子,刚刚就该直接上去抓人,或者拍案而去,不过言舒的笑让他稍稍迟疑了一下,这么一下就错过了最佳的反应时机,这会儿再来怎么着,半点气势也没了而且显得可笑。
“对了,”言舒从一堆文书里抽起一份烫金请柬道,“湘东王世子刘孚与静安侯府的婚宴,殿下只怕得拨冗前往。”
“那是自然的。”刘子意硬声硬气道,“你也要去。”
“恩,”言舒点头,“这里吕管家把礼品都列出来了,殿下要不要过目?”
“这好像是你的事情吧?”
言舒沉默了一下,笑:“我以前没做过这样的事情,没什么经验,自然也看不出好坏来,不过既然是吕管家处理的,想必总是适宜的。”
刘子意坐了起来,脸上已经没了先前的柔和,笑容里有一丝阴冷:“你倒摘得干净,不过多大点事,也用得着你费这个心思,吕叔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别说他没有问题,就算这礼单真出了问题,我也担得起,你用不着这样,没得叫人看轻。”
言舒先时还没听明白他的话,而后想通了火气也升起来了,她原本不过是随口一说,这刘子意偏要把她往险恶了想,这才真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沉着脸道:“既然如此,以后这府里的事情还是请吕管家多担待吧,我生来就小家子气,专让人看轻,做不来这些事情!”
她这话任谁都能听出是在赌气,刘子意气笑了:“听你这意思,倒是我不对?”
“不敢,”言舒面无表情地推开了摆在桌面上的文书,披了外衣起身道,“殿下自然是没错的,言舒说的也全是肺腑之言,殿下当真心话听就是了。小家子气的人气量天生就小,我今晚去偏房,殿下请好好休息吧。”
刘子意干瞪着眼看她走出了房,关门时又把门嘭得死响。
言舒出去没多大会儿,就有婢女们一脸紧张地进来等候刘子意发泄怒火,她们小心翼翼地走近了一看,却见八殿下躺在床上已经睡了,众人既吃惊又庆幸,再一次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钱嬷嬷木着脸,语气颇为严厉:“主子实在不该任性。”
言舒半躺在软榻上,拈了粒果子送到嘴里,果子肉甜多汁,她忍不住眯着眼喟叹了一声,道:“嬷嬷你看,如今我是无事一身轻,这大好的时光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赏赏花不是很好么,何必一定要去讨那费力不着好的差事?”
“主子这会儿享得一时清闲,将来只怕遗恨无穷。”钱嬷嬷一针见血道。
她毫不客气的说话方式言舒听来略嫌刺耳了些,只不过忠言逆耳,她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干脆闭了眼,轻叹:“嬷嬷言重了。”
钱嬷嬷在边上站了会儿,见言舒只顾着自己舒服,果真万事不放在心上,连吕无忌过来也都被她挡了回去了,自知劝不动她,钱嬷嬷无可奈何,感叹着走开了。
“殿下。”吕无忌抱着一大堆账目文书,守在刘子意练武的地方,也不做什么别的,就这么干站着。
老人家年纪也不小了,这么多年为刘子意在宫外操持劳累,身体早不如当初,就这么站上一会儿,整个人都发虚恍惚。刘子意怎么也没办法忽视那渐渐青白的脸,抹了把汗从教练场上下来。
“说吧,什么事?”刘子意说完开始咕噜噜地灌水,他直接拿了大的茶壶,对着壶口喝,连杯子都懒得用。
吕无忌见了又忍不住唠叨他。
刘子意不耐烦:“我在外面又没这样,难倒在自己家里还要讲究那么多吗?”
吕无忌叹了口气,转而说正事:“那么,殿下可知夫人她今日再不肯见老奴了?”
“喔?”刘子意欲做出一副吃惊好奇的神情,可惜不太成功,看起来倒像是嘲讽,“这是怎么的?”
“老奴也不知道,”吕无忌并不理会他这一套,“老奴年迈,不求殿下怜惜,只是担心因老奴办事不力而误了府中大事,请殿下千万劝说夫人执掌内府大权。”
刘子意笑起来。
吕无忌暗自寻思他这笑容,既没有常见的阴冷讥讽,当然也没有欢喜开怀,就只是一个很寻常的笑,但就是这么个很寻常的温和笑容放在刘子意身上就不那么寻常了,吕无忌估摸着自己提的这事有戏,便乘热打铁,拉了刘子意一起去云岘轩,打算把这堆待处理的账目直接扔给言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