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水花暴起。
初秋的溪边,一群衣着简陋至极的小孩哈哈大笑,水边那个村西混混家儿子手舞足蹈,为自己创造的效果得意至极。
被推到水里看不清眉目的泥娃子拼命挣扎,溪水不深,但对一个身材矮小的孩子来说,已经是危险的深度了。
被人冷不丁推到水里,立马慌了神,手脚无措张嘴呼喊,换来的却是涌进口鼻的冰水和没过头顶的无边恐惧。
她要死了吗?
挣扎间听到周围的哄笑声,一股强烈的不甘伴着恐惧急速膨胀,狠劲憋住口鼻和快要炸裂的肺部,脚触到水底的石头后,立马用尽浑身气力死命一蹬,终于在水里勉强掌握住平衡。
“你混蛋!!!”浑身颤抖的人影刚在刺骨溪水中站稳,就爆出声嘶力竭的尖喝。
周围笑声一滞。
“哎呦?快来听啊,徐三知道骂人了……哈哈哈!!”混混儿子眉飞色舞的嚣张回击。
围观的小屁孩们觉得更好笑了,不解恨的还指着水里的人影拍地大笑。
在孩子们眼里,水里那个颤抖的人影是个可以放心欺负的存在,从他们懂事以来就是这样,墙角里脏兮兮的小个子,虽然是个丫头片子,但是粗野胜过一般男娃,耐踢耐打从来不哭,她是村里最穷的徐长工家三闺女。
似乎越穷越生是个铁律,徐家已经8个孩子了,年初徐家婆娘肚里又怀上一个,家里短衣少粮,加上生病落灾,活下来的除了优先照顾的男孩,只剩下2个女娃了。
徐三的大姐6岁时候为了给弟妹省口粮,活活饿死。二姐成了最大的孩子,前年饥荒全家饿的揭不开锅,十三岁的二姐偷进猛兽众多的南祁山采药,数日未返。进山前二姐跟徐三说过,如果第二天没回来就是她出事了。
徐长工好几晚没合眼,第四天夜里摸到南祁山脚下,用手刨土给二女儿修了个简单的衣冠冢,一言不发的坐了一夜,天亮后又到地主家上工去了。
徐三还有个最小的妹妹,刚满一岁,一直病怏怏的,今年三月来了个游方道士,徐家婆娘好说歹说让帮着给免费看了看,道士随手扔来个方子,抓药却犯了难,整整二两银子的药啊!
徐家还欠着地主的债,怎么负担的起这笔巨款?最后依然是求到了村北大院地主家。对方发话借钱可以,但要徐家送个孩子过来做工顶利息。
按年龄算,徐三是最合适的,可是徐三倔,太倔强,是不适合在富人眼皮子底下当家奴的,平日里挨揍不吭声,挨骂不还嘴,还梗着脖子死不回头。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徐三长得太一般了,看久了甚至会觉得有点丑——单眼皮,平鼻头,黑黄皮肤,常年曝皮的嘴唇,唯一可取的就是犯倔时黑瞳仁里闪过的光彩。
穷人命如草芥,徐三有几条命在地主眼皮子底下犯倔?徐长工盘算着,家里穷成这样,孩子给地主当奴才也是条活路,总比病死饿死好,而且是女娃儿,以后出息了能在地主老爷家里当个姨娘也算一步登天了,这样一想,徐三显然不合适了,合适的是徐四,遗传了徐婆娘的大眼睛双眼皮,虽然黑瘦了些,好好养养还是长得不错的。
徐四就这样代替徐三进了地主家,还没半年,三天前却突然传来消息说,徐四没了!却又不说怎么没了。
徐长工跪着求那个给偷偷传消息的人,对方才含含糊糊说,地主家儿子得天花,徐四是那个照顾的丫头,地主儿子好之后,徐四害上天花,没人肯照顾一个小丫头,过几天就没了命。
徐三一直躲在门缝后面偷听,也看到传信儿的人给徐长工手里塞了二两银子,说是地主家补给徐家的赏钱。没人注意到门缝后面的小人,也没人知道小人心里如何翻江倒海。
猛然想起几年前,二姐把爹妈和弟弟妹妹托付给她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想起徐四离家时挂着眼泪和鼻涕的笑脸,想起饿的皮包骨的大姐临死前偷偷塞给哭着喊饿的自己的那一小块麸饼子。
带泥的指甲刺进手心肉里,她小小的心里第一次出现一股强烈的恨意。
其实徐三一直后悔,当年家里只剩下饿的动不了的大姐和年幼的徐三,饿昏头的她眼巴巴瞅着大姐手里的一小块麸饼子,大姐没啥犹豫就递给了自己,也许大姐自己放弃了,不然为什么会毫不犹豫的就把饼子给了自己,说不定有了这块饼,大姐就不用饿死了。为什么?这些年徐三一直想不明白。
徐三还想不明白,二姐明明知道南祁山里野兽横行,村里身强力壮的猎户都要约好结伴才敢进山,而且封山的时候更是危险重重,她明明知道的,为什么还要去,家里没饭吃了,她就要拿命去换么?没有别的不用送命的法子了么。
徐三现在更不明白了,小四半年前离家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两个月前还偷偷托人给自己捎过一小块饴糖,为什么就死了?那个少爷得病会传染,为什么小四还要去照顾,就因为家里没钱没吃的么?即便如此,为什么小四病了连帮她的人都没有,连个给家里捎信的都没有?
可是现在,看着门缝里爹爹紧紧握着碎银子的颤抖的手,徐三突然明白了。
钱都是拿命换来的。没钱,是连命都保不住的。
大姐知道自己扛不住了,把饼给徐三后摸着她的头发说让她好好长大。
二姐说从山里挖到好药材,卖到镇上能顶全家十口一整年的口粮,这样一来,不但能渡过饥荒,开春还能买好种子,日子就会越过越好,二姐为了这个全家过上好日子的美好未来,不顾性命的去了南祁山。
小四最懂事,爹娘成日操劳只顾得了年幼的弟弟妹妹,徐三平时爱跟男孩子打架,成了没人管的脏孩儿,只有小四会叫着姐姐给自己洗补衣裳,烧水擦脸,就因为自小懂事又心肠好,所以有做奴才的天分,最后却倒霉的被主子连累,手里大把银子的地主儿子活着,她却死了。
徐三死死的狠狠的盯着那块二两重的银子,这就是小四的命。直到瞪的眼眶发酸发胀,泪悄悄漫出来。
徐三哭了,长这么大,除了奶娃时候要奶哭,倔的跟头牛似的从不掉泪的徐三就这样不声不响的站在门口,一个人为这些终于想明白的事儿哭着。
自打门缝偷听那一晚,徐三愈发沉默了,整日蹲在村口溪边一动不动,不管别人怎么想,认为她在为徐家小四的死伤心也罢,对着水里偶尔游过的小鱼流口水也罢,其实她简单的小脑子里只有两个字:银子。
如果有了足够的银子……徐三没法不这样假设。
如果有了足够的银子,大姐不用饿死,二姐不必赌命,小四也不用卖去地主家,爹娘弟弟妹妹不再挨饿,冬天可以烧炭,过年有新棉袄,最重要的,谁也不会因为钱丢掉性命!
银子几乎成了她吃食以外最本能的欲望。
没有先生教徐三之乎者也天地君亲师,更不会好运到有小隐于野的智者告诉她人生哲理,只是本能的认定了黄白之物翻天覆地的神通。
可是这个天杀的狗娘养混混家儿子!徐三小心的往岸边挪步,同时像饿狼一样狠狠的盯着那混蛋。从小就跟这个小畜生结下梁子,徐三笨嘴拙舌不会扶植党羽,所以总是被他纠集一群男孩围攻,她不服输,被打的再惨也不哭不叫,就是不能让那些这帮混蛋觉得她认输了。
以前也就算了,死也不服输,但是现在她不能死,她的命是大姐的,是二姐的,是小四的,唯独不是她自己的。
刚呛水那一刹那,她几乎摸到死亡的形状,冰冷彻骨,反而彻底激发出骨子里的狠劲。
只见这落汤鸡似的小个子气势暴涨十倍,血红着双眼,带着冰冷如刀的恨意,刚爬到岸上就饿虎扑羊似的揪住混混儿子,龇开白牙吭哧一口死死咬住对方的脖子,一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另一手握成拳,用关节尖锐处照着胃口猛揍,膝盖同时向他下身重重一顶。
混混儿子多处弱点同时受到这么狠毒的攻击,疼得几乎背过气去,白眼跟滩烂泥似的倒地呻吟。
周围的孩子被吓呆了,人群中间的这个瘦小人影,浑身戾气如凝实质,加上她呛水后青白的脸,和脚边倒地抽搐的混混儿子,整个人比青面獠牙的山间恶鬼还恐怖。
不知道哪个胆小的害怕了,“哇”的哭出来,所有孩子都像受惊的兔子四散奔逃。
徐三撇了眼疼昏过去的混混儿子,这个以往带着一群小屁孩欺负她的恶魔首领,现在弱小的像只臭虫一掐就死。
松一口气,突然脱力跌倒,刚才溺水挣扎,现在上岸拼命,本来就肚皮空空,打完架更是饿的眼冒金星,即便如此,却有股懒洋洋的满足感,掏空了力气,却终于能够松开一直绷着的那根筋,疲惫而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