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劈，竖砍，赵铎握着手中的长刀，不分左右的厮杀。这样的情景，已经持续了很久很久，他甚至没有闲暇的时间来抹一把脸上被溅上的鲜血，双眼都已经被血液染红，双臂挥舞着长刀，很累很酸，虎口也疼的几乎失去了知觉。然而，他只能不停地杀，杀，杀。杀死这帮乱臣贼子，杀死那个狼心狗肺的孟昭，杀死所有的孟家军……可是，赵铎心中却掩不住悲凉和哀痛，他的赵家军，竟然就因为自己的愚蠢，钻进了敌人早已设下的陷阱。
将近六个小时的厮杀彻底把南丞皇宫变成了血腥的地狱，所有人都像疯了一样的挥舞自己的刀剑，士兵被敌人的鲜血溅了满脸，眼睛酸痛，还没来得及擦掉，敌人的刀刃已经削掉他的一层头皮，于是他也不再擦，透过血红的眼眸，一刀砍掉对方的脖颈。
东面的情况最糟糕，原本安排在最外面的第四盾牌队已经被消磨殆尽，所有的赵家军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当盾牌，把自己当成刀枪不入的铁人一样奋不顾身飞蛾扑火。赵铎冲在东面的最前线，身边士兵不停地消耗让他看得牙呲目裂，一脚踢开一个张牙舞爪的敌兵，赵铎猛的跳起来，一刀砍下四个敌兵的脑袋。可是敌兵还是蝗虫一般源源不绝的冲上来，带着让人厌烦的疯狂表情。
“铎殿下！最外围的大批敌军主力撤退！”传令兵的嘶吼声在身后响起，让赵铎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立即，他的胳膊上多了一条血口子。不过，那都不重要，赵铎仿佛重新充好电的高速马达，抬手一阵劈砍杀光了眼前的敌兵，后面的敌兵看着赵铎的架势逡巡不敢靠近。
赵铎这才转身退到后面，抽空抹了抹脸上的血液，拽着传令兵大声问：“敌军主力撤退是怎么回事！”
“殿下！还不清楚！”
“赵家军！敌军已经撤退！杀啊！”赵铎拍拍传令兵的肩膀，提着自己的刀又重新冲上前线。赵铎没有浪费那个时间思考敌人为什么退兵，管他为什么，只要自己的压力骤减，能够突破重围的可能性也就更大，赵家军士兵们的生还机会也就更大。
皇宫北宫门外。
看着守卫人数明显的增加，孟昭一阵恼火。
“传令兵在哪里？马上传朕命令，把在四个宫门口增援的士兵都给我调回去，全力攻打赵家军！”
“我们是奉太上皇的命令在这儿驻守的，你是哪根葱啊，敢在北宫门口大呼小叫，不想活了吧你！”
“混账！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朕是南丞皇帝孟昭！”
“哈哈，你是皇帝，那我还是太上皇呢！”
“混蛋！”孟昭气急，抽出腰间长剑朝着那个侍卫砍去，火光电石间，那个侍卫仿佛早就知道孟昭的下一步动作，敏捷的向后跳了一步，与剑尖只差分毫，精准避开。这样漂亮的身手，哪里是一个看守宫门的侍卫应该具备的，孟昭眉心一跳，立即明白自己是中计了。
孟昭立即把剑横在身前，小心翼翼的退后了几步，空着的手向后抓摸，终于触碰到了马缰，看着对面那些侍卫完全没有动静，孟昭心里松了一口气，拽过缰绳翻身就要上马。
“吁——”身后忽然出现一个揶揄的声音，原本安静垂下的马缰忽然动了起来，缠着孟昭的手腕，长长的油皮绳带着巧劲在孟昭身前一绕，束缚住了他的上半身。孟昭愤怒的转身，哪里还有什么马，马缰的另一头牵在一个笑的贱兮兮的男子手中，孟昭愤怒的发现，自己竟然像被一条牵着的狗一样！
“混蛋，你们是什么人！”孟昭不依不饶的扭动身体，油皮绳越挣越紧，几下就把他的胳膊勒出了紫痕。
那人“嘿嘿”一笑，也不回答，就是牵着孟昭站在原地，目光投向宫门外的大路尽头。僵持了几分钟后，两个人影在大路尽头晃晃荡荡的出现，孟昭一看到那个走在前面手里握着一串冰糖葫芦的男子，眼睛立即危险的眯成了一条缝，牙齿磨得咔嚓嚓响。
穆少卿慢悠悠的晃悠过来，一直走到孟昭的面前，这才瞪大眼睛仿佛刚刚看到他一样惊讶：“咦，这不是南丞的新皇陛下嘛，你在这里干嘛呢？”
低头看看绑在孟昭胸前的油皮绳，穆少卿脸上浮现出一种叫做你懂我懂心照不宣的笑容：“哦哦哦，原来新皇陛下喜欢这种调调啊，啧啧啧，真看不出来呢，没想到表面上那么严肃的新皇陛下骨子里竟然这么开放野性，真是让在下大开眼界了。不过……这种事情在大街上进行好像不太好吧，虽然整个南丞都是陛下的领土，在下不应该多说什么，但是还是应该注意一下影响才好啊。”
“穆少卿！你知道你这样做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吗！你会给东凡带来灭顶之灾！”
“干嘛说得这么严肃嘛，你放心，”穆少卿拍拍孟昭的胸口，一副哥俩好的****嘴脸，贴近他的耳边轻声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就算是隐私败露恼羞成怒也不用追到人家大门口来嘛，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才有人喜欢，你说是吧？”
孟昭被气得差点吐血。
穆少卿又拍了拍孟昭的肩膀，走向北宫门方向，顺便嘱咐一句：“把南丞大皇带到没人的地方去吧，这种事情让我看到了没什么的，要是让老百姓们看到了，知道他们大皇的特殊爱好，这就不太好了呀。”
北宫门口的驻守侍卫立即将宫门打开一条缝，为首的大概跟穆少卿比较熟，迎上来还问了一句：“殿下怎么就知道南丞皇一定会来北宫门啊？”
“你是不是傻，当然因为是孟府离北宫门最近啊。”
穆少卿和穆讷换上孟家军士兵的衣服，光明正大的走进了南丞皇宫。
歃血台上少了指挥官，整个战斗就像是无头苍蝇在四处乱飞，所有的孟家军只顾着一股脑的向前冲，完全不讲策略。而包围圈里面的赵家军也同样的胡乱反击，赵铎完全没有将领之才，他就像一个普通的赵家军士兵一样冲在前面，拼着自己的热血和力量。
两方会战的紧张时刻，谁也没有发现有两个悠闲的身影，穿着孟家军的盔甲，大摇大摆的登上了歃血台。
“哎，你们俩！去那边给我倒杯水！”孟家军的几个将领凑了一桌继续打麻将，面朝台阶的一个将领忽然看见两个士兵低着头走了上来，输了不少银子让他急的面红耳赤，什么也没问就先指挥他们倒水。
士兵低沉的应了一声，走到角落处的一只茶壶里倒了一杯水送到那个将领手边，后者连头都没回，接过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又塞回士兵手里，这才傲慢的抬起头：“你们是诸葛大人派来的吧，大人有什么新的指示？”
“大人吩咐，北宫门即将失守，请抽调二分之一兵力前往北宫门援助。”
“什么？东凡青衫军这么快就到北宫门了？”
“是的大人，情况危急，还请您赶快下令。”
“北！”那位将领正欲开口，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个将领摔下一张牌，随即抬头缓慢的开了口：“诸葛大人的手令呢？拿出来看看。”
士兵踌躇了一下，似乎是有些犹豫了一会，他忽然抬起一直低着的头，露出一张清秀英俊的脸，表情看起来十分诚恳而且抱歉：“那就对不起了，穆讷，上！”
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作的穆讷立刻奔上前，在四个将领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就抽出了腰间长剑，那把剑看起来比普通的剑都要笨重，但是对于穆讷来说却用的顺手极了。重剑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劈砍下去，一个将领举起还没出鞘的剑企图抵挡，瞬息之下，竟然被重剑从脑袋中间劈成了两半，而他的剑，被劈成两半一左一右的握在两只手里，咣当落地。鲜血溅上暗绿色的麻将桌，雪白的麻将底色上缀上了点点殷红，慢慢晕染开来，一只“北”碰巧处在桌子的正中央，被浸泡在血液中。
后来曾经有人研究过这张麻将桌。有一个不太出名的学者曾经在一本杂志上发表自己的论文，他认为那张桌子中间的“北”极有可能是当时四个将领为了留下证据而故意摆在那里的，毕竟，出问题的正好就是北宫门。
但是这个假设几乎没人关注和认同。一方面，这个“北”是不是当时的将领留下来的证据根本就对大局无关紧要，而且，他们根本没有必要留什么证据，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的死是东凡大皇子穆少卿的杰作；另一方面，史学家易中先生曾抽出他宝贵的时间对这个小小的假设提出了他宝贵的意见：“这纯粹就是胡扯，哪跟哪啊。”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专业的力量”吧，自从易中先生给了如此高的评价之后，这个假设虽然短时间内得到了极大地关注，可是，所有的评论几乎都是负面，那个学者的其他论文也统统被翻找出来进行批判，最后他不得不被迫离开了史学界，转而回家卖猪肉。
穆讷收了剑，安静的站到一边，仿佛刚刚那个忽然跳起杀了四个武艺都在平均线以上的孟家军将领的人并不是他，穆少卿有点惋惜的盯着四具尸体看了两眼，右手在胸口划了个十字：“神保佑，你们的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都是他杀的，要报仇千万不要找我，南无阿弥陀佛。”
又一半的孟家军被莫名其妙的抽调走，这次的抽调手法完全可以称得上是野蛮，穆少卿手里拿着四个将领的手令，所有的大队长小队长都对他言听计从。根据穆少卿的安排，从北边近攻的所有孟家军士兵全部都被抽走，整个外围忽然就像是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大批赵家军将士立刻冲了出来。
“所有人，跟我去守卫南宫门！立刻！”穆少卿的喊叫让想把赵家军打回去的孟家军士兵们犹豫了起来，一个大队长凑近穆少卿身边谄媚的说：“这位大人，要是把这里的人都抽走了，赵家军很有可能全部逃走啊。”
“这是上面的命令，上面说北门的守卫最森严，所以要把北边的人都抽走，这样即使赵家军逃脱，也出不了宫门。”
“这样啊……还是大人们想得长远，嘿嘿，都听大人的，快走！”
乱兵混战之中，一个人忽然从身后拉住赵铎的胳膊，把他拉出打斗前线。
“谁？”赵铎回头，竟然看见一个穿着孟家军盔甲的士兵拉着自己，心中一惊，手里的刀立刻向他砍过去。出乎意料的是，一个晃眼，那人竟然身手敏捷的躲了过去，赵铎手里的刀换了方向再砍回来，就被那人一个擒拿手夺了过来，丢在地上。失去长刀支撑，赵铎这才发现自己两条腿上竟然都是伤痕累累，哆哆嗦嗦的发软站不住。
赵铎正要跟他拼命，那人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条送到赵铎眼前，顺便扶着赵铎的手肘帮他站稳。长久厮杀，赵铎的大脑都是嗡嗡作响，哪里还能看得进去那种秀气的字，他盯着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纸条上写的是什么：“赵铎殿下，在下的人手已经控制了北宫门，请随我的侍卫从北宫门出宫，其余赵氏皇族子弟已经被救出，均在城南郊外的流火庙里等候与你汇聚。保留赵家军的实力，日后定有报仇雪恨之日。东凡穆少卿敬上。”
东凡大皇子穆少卿？他怎么来了？
赵铎并不知道穆少卿在南丞帝都的相亲两月游，他对穆少卿的了解也就仅限于知道个名字，对于突如其来的救援，他感到的不是喜悦，而是莫名其妙。然而穆讷又怎么会让他思考那么长时间，南丞的皇子脑子全都不好使，即使赵铎看起来人模狗样的，脑袋里也是个榆木疙瘩。穆讷直接捡起他的刀，架在赵铎脖子上，拉着就朝北宫门的方向走去，赵家军将士们一看到这个情形，立刻激愤起来，朝着穆讷冲了上去，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跟着穆讷朝北宫门走去。而孟家军看到赵铎被擒，而且还穿着自家的铠甲，还以为是自家士兵劫持了敌军首领，一下子失去了战斗的意思，看着他们边走边退，孟家军如释重负般卸了一口气，武器扔在地上不想再动一个手指头。
七万赵家军经过了一场激烈的埋伏战，终于在穆少卿的巧妙安排下逃出了皇宫，剩余人数不到四万。赵家军的军官们站在流火庙外查点人数的时候，那表情简直就像是自己的肉被人割掉卖了似的。穆讷站在他身后的不远处，紧紧的盯着南城门的方向，表情看起来比平时更加阴沉，如果不是人手不够，他绝对不可能离开穆少卿哪怕一秒钟。
终于，南城门外走出一队孟家军士兵。他们脚步凌乱，他们队伍乱七八糟，最重要的是，领头的军官竟然还大声的唱着歌。穆讷立即放了心，除了穆少卿，还真没有谁能唱出那么难听的歌。
穆少卿一行人直奔流火庙，离得老远就听见他大叫的声音：“穆讷，干得漂亮，这次给你记头功！等回了东凡我一定让父皇请你吃顿好的！”
……
流火庙外，伤兵累累。穆讷暂时充当军医帮那些英勇的战士们包扎伤口，撕开血肉凝固的军装他才发现，赵铎身上的伤口密密麻麻连一块好肉都没有了，他能够坚持走到城外，纯粹是靠着意志坚定。而他所有的坚定意志，在见到自己妹妹的那一瞬间就土崩瓦解。
“珩儿……”
“你先坚持一下，不要说话，我去找点药帮你止血。”赵珩看着面前英俊却憔悴的男人，七年未见，如果不是有人提前告知，她真的看不出来，这个肤色黝黑神情坚毅的男子就是当年那个除了花天酒地什么都不会的花花公子呢！
赵珩为皇后所出，而赵铎则是一个不太得宠的妃子之子，虽然当年两人关系并不是十分亲近，可是同为南丞赵氏皇族仅剩的血脉，相同的国仇家恨让赵珩心中莫名其妙的升起浓重的亲切感，她按住赵铎的嘴唇，慌乱站起来朝着庙外奔去。军医们都在庙外料理赵家军的伤兵，赵铎爱惜士兵，竟然把军医赶出去让他们先去医治他们，赵珩这就要去把他们叫回来，赵铎已经是这副遍体鳞伤的样子了，主帅命垂一线，救活了几个士兵又有什么用！
“珩儿！”赵铎看到她要走，立刻伸手拉住了她的脚腕。
“珩儿，你别走，二皇兄有话要跟你说。”
“我听穆少卿殿下说，除了你，其他的兄弟姐妹都被孟昭杀了，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吧？珩儿，从小你就是我们这一脉里最聪明的一个，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就算是我临终的愿望吧。”
“二皇兄……请讲，我一定努力完成。”艰涩的话语从赵珩嘴里说出，不知怎么，她发现自己居然哭了。
“我把赵家军交给你，家仇国恨的重担，也交给你。”“你是南丞赵氏仅剩的血脉，请你，往后的日子，都为了南丞而活！”
“我，南丞皇室第十七代皇子赵铎于元靖二年三月十二日正式交出赵家军的指挥权，请赵珩殿下接任！”“我，南丞十七代皇女赵珩于元靖二年三月十二日正式接管赵家军，接收赵家军指挥权！”
赵铎挣扎着坐起来，颤颤巍巍的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色布帛，递给赵珩，那是赵家军的军旗月夜，暗黑的背景下，一轮镰刀般锋利的亮白弯月静静的悬挂当空。赵珩恭敬的双手接过。赵铎咬着牙，对着赵珩敬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军礼：“南丞永生！”
赵珩显然很不熟练，她收起月夜旗，举起右手模仿了一下赵铎的动作，但明显很不标准。她严肃而字正腔圆的重复：“南丞永生！”
赵铎已经是强弩之末，说完这些，虚弱的笑了一下，立刻昏了过去。赵珩抓着他的手，咬牙切齿的仇恨又一次席卷了她的脑海。赵珩咬咬牙，浓密的双眉让她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庄重。她轻声对着昏死过去的赵铎发誓：
“元靖二年三月十二日，我赵珩在此发誓：哪怕穷尽我的一生，我也要为南丞报仇！”
听到这句话，赵珩双手握着的那只长满厚茧的大手忽然如释重负般，一点一点松开了手指，在春寒料峭的黄昏里慢慢冷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