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天,县城谣言四起。有说土匪下了幕阜山,有说是长沙来了毛师长的兵,有说是南昌来了革命党,有说是浔阳仇家所为,还有说是汉口的乱兵。传说纷纭,莫衷一是。
风献书院督军府。这风献书院很幽静,有一个小天井,阶前是一个大百花坛,坛中有株千年黄连木,枝叶繁茂。旁边一丛白芙蓉开得正浓,郁烈的清香满院可闻,檐下数处燕巢,乳燕啁啾,格外动听。
邱国轩命令勤务兵打水洗漱。一头扎在凉水里浸着,胡乱抹了两把,坐到案桌旁。副官捧上豆腐脑油条。邱国轩看也不看,喊:“人呢,在那里?”副官悄声说:“在那边上。”墙角竹椅上,一个商贩模样的中年人,歪头睡着了,口涎流满对襟短衫。“督军来了!”副官对着那人耳朵大声喊。那人猛地跳起,慌忙立正,背朝着邱国轩敬礼:“报告。”邱国轩笑骂:“我在这呢。看你这懵里懵懂的样子……”那人一个急转过身,挠挠头,声音有些哽咽:“老团长,国轩兄!”“啊,是你。老赵。赵兄。你怎么来了?来,来,喝了这豆汁。”邱国轩示意副官等退下,有点手足无措。来人接过碗,仰脖一口气喝下,手在嘴上一抹,扯着油条,激动地说:“不得了,贺龙,贺军长,占了南昌!”
“贺龙?哪个贺龙?”邱国轩脑子急速旋转着,把他所知的姓贺的军长师长将军们一一筛个遍。
“国轩兄,不记得了?就是那个飞檐走壁,杀了我们黔军袁司令祖铭的鄂军贺队长呀。”老赵说。
“贺菜刀?是他?他得了南昌?还当上军长了?”邱国轩一拍桌子,大骂,“你小子可别给我弄错了。是不是在窑子里鬼混,从窑姐屁眼里抠出来的情报,跑老子这里骗吃骗喝?”
“我哪里敢啊……团长,满街都是贺龙的人啊,整个南昌都反了。杀的人啊,血流成河。金银珠宝店当铺,大门四开,也不敢去拣的。哪个敢逛窑子哟……连公安局长都反水,法警团也反水。”老赵继续说,“贺龙拿下南昌,成立军政府,不少军政大官正往南昌赶去。去晚了都怕封不上官呢。一点都不假!”
“你要是误传军情,我可饶不了你。”邱国轩说。“你把我砍了。咱是老弟兄了,能诓骗你么?”那人拍着胸不满地说。“朱主席呢?是死是活?”邱国轩急切地问。“那赣省主席就是姓贺的了?”“听说朱主席他还在浔阳,跟武汉军政府的人开会呢。”来人说。“哼,他贺龙就会搞偷袭……他贺龙有多少人马?”邱国轩逼视他。“至少五万。”年轻人答。“打什么番号旗帜?”又问。“国民革命军第二方面军第二十军!”答。
邱国轩痛苦地闭上眼睛,悲呛道:“老天不公啊。想当初,贺某不过是民军草寇!十几个人,七八条枪。眨会子眼的功夫,就混上了军长!”
往事如烟。民国初创,满清王室既倒,北洋政权力有不逮,而南方革命党未成气候。于是天下群雄蜂起。黔军司令袁祖铭率八万乌江子弟兵,盘居黔鄂川,风光了很长一段日子。
天有不测风云,起于草莽的鄂军头领贺龙,暗杀袁司令。袁军大乱,顷刻间陷入分崩离析状态。邱国轩在黔军中任特务连长,奉命追捕凶手,贺头领不知去向,追杀未果。眼看树倒猢狲散,危急之中,袁司令手下的师长夏斗寅邀集余部投奔革命党,归附广州,成了革命军。邱国轩升任营长,随师长夏斗寅驻守长沙。长沙是北伐腹地,驻军除去夏斗寅师尽皆黄埔嫡系。夏斗寅师受到多方排挤,连长沙的工会、农会与民军,都瞧不起他们,黔军旧部吞声忍气。不久,北伐主力开往河南前线,长沙空虚。夏斗寅在长沙大开杀戒,捣毁工会,清剿农民武装。然后,一不做二不休,挥师北上偷袭武汉,攻打武汉汪精卫政权,直打到武汉郊外纸坊镇。
北伐悍将叶挺回师驰援。昼夜兼程从郑州赶到,夏斗寅败逃。邱国轩领着残部躲进鄂东九宫山。九宫山属第四军防地,邱国轩走投无路,向四军投诚,在咸宁一个偏僻山区看守军事仓库,一呆就是大半年。官兵耐不住贫穷和寂寞,趁换防之机,邱国轩领着人马跑了。本想带着一千多黔军弟兄经湘回黔。可跑到湘东平江地面,被唐生智的湘军挡住。湘军恨他们曾经在长沙作乱,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一阵猛打,平江民团也抓住伤兵挖眼、活埋。邱国轩损兵折将,剩下五百官兵退到幕阜山深处义宁县躲避。
来人老赵是看守军事仓库时结识的兄弟,军需仓库的主任。俩人咸宁一别,二年不通消息。“国轩兄,你这日子过的不错啊。这地方天高皇帝远,粮饷不愁,进退自如。大碗吃酒,大秤分金银,羡慕煞人啊。”老赵说。
邱国轩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脸露迷惑:“赵兄,你这两年去了哪里?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啊?给老子摆摆。”
老赵告诉他,离开咸宁军需仓库后,经朋友推荐,在南昌市保安团某了个差事,当军需处长。贺龙兵变那天陪着保安团长打麻将,险些丢了性命。逃跑路上还挨了一刺刀。他想投奔八军的唐生明营长。路过武宁县时候,才知道义宁县有一支老黔军队伍,猜想应该是老哥的人马,就冒险来了。
邱国轩听着老赵的叙述,盘算形势,心里咯咯直跳。黔军冤家对头鄂军来到江西!自己曾经追杀的民军头领,摇身一变,成了军长。邱国轩闭上眼睛,重重叹口气,道:“要变天了。又不得安生了。” “国轩兄,他贺龙做军长,他命好。他好他的。天下之大,说不定哪天你也做军长做主席呢。”老赵有意拖长腔调,话里有话。
邱国轩眯着眼,琢磨一阵,声音很轻,但咬字却很清晰:“贺胡子亲共,众所周知。现在他得了南昌,不知是长驻还是过境……中央军不会坐规不管吧。”
老赵点点头,说:“朱省长苦心经营赣省,岂肯将赣省拱手相让?那二方面军张司令也不能容忍手下一个军就这么反了,说不定正调兵谴将呢。只是东面的老蒋西面的老唐,看笑话哟。南昌前景如何,还没准!”
“那你吓得乱跑,还伤了脚?”邱国轩问。
“你不知道,起初那阵势太吓人,满城尽是红飘带……反水的兵都在脖子上系着。到处放火,到处抢,到处打枪,头颅满街滚。我逃出来,在高安县躲了两天。哎,风声有些不同了,有兵开往南昌呢。戒严,到处戒严。”老赵说。
“哦……那你还跑去湖南干吗?回南昌静观待变啊。”邱国轩问。
“我都离开了,何苦再回去?回去也不一定找得到吃饭之处。不像你,你手里有兵,有枪才能成王。”老赵说。
“那唐生明不过一营长。你投奔他……那什么时候是出头日子?”问。
“唐生明的哥哥唐生智不是当军长么?打虎全靠亲兄弟,还能不提携他弟弟?说不准啊说不准。乱世英雄起四方嘛。几年前,贺胡子也还是一民团首领呢,那声名赫赫的叶挺,孙大炮死的时候也就领一营人马,现如今当十一军副军长了。北伐初起,人家蒋先生不过上海滩一跑龙套的,后来当军校校长,这校长谁都不肯去当的!那二千多娃娃兵,站着个个没有枪高,听见枪声还尿裤子。现如今怎么样?成蒋总司令了,还得了江浙富庶之地。咱中国目前是春秋战国啊。”老赵滔滔不绝,“说不定哪天你鸿运当头,弄个司令军长当当也未可知!”
邱国轩睁大了眼睛,若有所思:“你怎么与老唐的弟弟扯上了呢?”
“哈哈。在湖北咸宁,你记得吗?”老赵开怀大笑,眉飞色舞道,“旁边有个二方面军后方医院……”
“我记得的。那医院有好多好多女学生,你整天往那跑。”邱国轩回忆道,很愉快,“你老弟好色哟。”
“不是在那里看守军需库么?闲得没事嘛。”老赵嬉皮笑脸说。
“哦,我明白了。你就在那时被那些女共党勾引上了。你成了共党的人,做起共产党的生意了?”邱国轩目光闪亮,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看你说的。我是被信仰吸引,又不是女人。”老赵很认真辩白。“后来我找了一个女学生做太太”
“我懂了。这个女学生是唐家的小姑亲姨九表妹……你从此就攀上高枝了。” 邱国轩说。
“是唐生明太太的堂妹。”老赵说。
“哦,那你与唐生明是连襟哟。”停顿片刻,邱国轩凑近老赵,目光犀利,毫不掩饰他的怀疑,“你入共产党了,怎么怕贺龙?”
“国轩兄,我的团长大人。我也入了国民党。”老赵声音低下来,面露愧色,“我入国民党在先,入共产党在后。我和太太登报,早在四月十二日就登报脱离共产党了。南昌都成赤色了,我还能回去么?”
“呵,原来你是跨党叛徒啊。还是我这样好啊,无党无派。不问政治,只问军事。”邱国轩笑道。
俩人又相互打听熟人消息,聊了些故事。邱国轩要请他上醉月楼喝酒,营长以上军官作陪。老赵不愿意,说眼下时局复杂,谍报人员满天飞,共产党对脱党的人是下了追杀令的。这义宁县恐怕早就有赤色密探。只要找个隐蔽的地方将息数日,疗脚伤,好了就去湖南。
邱国轩思忖一会,点头同意。轻衣简从,送老赵到祥盛里客栈住下。
刚刚在祥盛里客栈安顿好,不及离去,一群荷枪实弹的军人冲进来查抄祥盛里。
邱国轩见状,吓得一身冷汗,急令随从溜去调遣部下,自己与老赵躲进茅厕。一阵喧闹后,才知道是县长得到密报说是祥盛里是共匪窝点。城里来的张公子是革命党。县长带法警队和商丁搜查来了。
邱国轩又羞又恼,等自己的人马一到,不问青红皂白,下令把这义宁县的县长,张家公子,法警和商团兵丁一股脑关起来了。法警和商丁跪地求饶。邱国轩笑着拍拍头颅,眼珠一转说:“把商团团丁放了……每人交五块大洋,不交不放人,交一个放一个。老子还没有向商团派过饷呢!” 副官找商会筹钱去了。士兵来报说县长在骂娘呢。县长说要告到省长那里去,要法办团长。
邱国轩冷笑道:“他告到省长那里去?省长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把这鸟县长关起来,不给饭吃!”
然后传令连长以上军官团部议事,直到午夜。
邱国轩连夜审问张赤兵,说:“我邱某不是国民党,不是共产党。我也不问你在不在党。朱省长不杀不关不逼赤党离境。我也不杀不关不逼……只是我驻军地方,吃粮筹饷全仗地方。有责任维持地方。探知你捉了吴老太爷。吴老太爷是地方出名绅士,这动静你可捅大了。你交出吴老太爷,我呢,把闹事的赤贫都放了……我赞同革命的。”
张赤兵被关了快一天一夜,心里忐忑不安。不知这邱团长怎么发落。一听此话,不假思索,爽快接受了邱国轩的条件。
邱国轩试探地问:“我邱某人知道你有些来头……有人说你与南昌方面很密切,也有说你是替武汉政权作事情,还有说是南京政权作事情。”
张赤兵挤挤眼,摇摇头,两手一摊,表示不能奉告。邱国轩又试探地说南昌已经革命了,他也要革命,请张赤兵出来当县长。张赤兵拒绝了,说自己不久要离开老家,要去南昌……但答应会配合邱团长革命。邱国轩也不勉强。俩人秘密交谈到天亮。
第二天,县衙前广场,聚集了成千上万军民。锣鼓喧天,炮竹阵阵。到处是标语:北伐东进!打倒军阀除列强!革命万岁!英勇的战无不胜的四军万岁!
邱国轩宣布成立中国革命委员会政府义宁县革命委员会,自任革命军督军,即日升堂审案;驱逐县长出境;将法警队收编;通告全县父老,商贾免秋税、地主免捐、佃户不纳粮。
邱国轩接二连三作出惊人之举!效仿皇朝,宣布大赦。凡县乡官牢关押待决的案犯一律释放;取消所有对暴民赤匪的通缉;已判羁管囚徒停止转送,取保释放;无保者,则带铐服役,可自由出入班房。
邱国轩将团部移驻吴府。看似占领吴府,实为保护吴府,以免被四乡暴民侵扰。亲自释放了水牢关押的所有人众。死里逃生的陈晓明,对邱国轩感恩戴德。出狱后立即恢复劳工协会,招集旧弟兄成立赤卫大队,自任队长,积极扩招人马。
邱国轩邀集社会各方人士在聚仙楼议事。张赤兵的姑父参议员大老爷代表社会贤达,陈晓明代表劳工阶层,吴老太爷代表商绅,老孱头代表赤民,牛牛嫂代表妇女界,王秀才代表士族,香蟾儿代表妓艺界……对吴老太爷被拉进革命委员会当了委员,不少人不满意,可是见四周都是荷枪实弹兵士,敢怒不敢言。邱国轩事先与陈晓明交过底,陈晓明便不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