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英俊令人把方将找来，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他。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说：“从现在起，没有公开的党同志，不许公开。打仗锄奸关键之时，方可挺身而出。其它时候混迹士兵里面，不准太积极。不建党的团体。有事只能单线接头。潘四，方将，你们都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都知道我们在党了，我们豁出去。但一定要保护好其他在党的同志。我们死了，摔死了，砍头死了，枪子穿胸死了，下油锅，活剐生埋了，他们这些秘密党员再出来！革命不能跟着死亡！指望他们把这支队伍带下去！”
这一连串的“死了”，方将听得心惊肉跳，连呼吸都快停止了。“团长在考验你。你比我强。我像你这个年龄早吓得尿裤哟。”李代表轻轻推推方将，故作轻松地说，“别害怕的。革命党命大。”“菩萨保佑！中国的菩萨不保佑，德国的菩萨呢。”苏英俊开玩笑地说，尽量缓和紧张。方将为自己的失态难堪，急忙拍胸发誓：“团座……参谋长，团长，在下既投身革命，义无返顾。刀山火海敢闯！以后看我的行动就是了。”
“好。这才像个政治委员。看出来了，你是学生出身。你现在眼下的事……”苏英俊眯上眼睛，静默片刻，突然掏出一把铜钥匙，不停晃动，说，“我和参谋长今晚不回团部，住在一营。你赶回团部。你拿上，晚上住我的房间。做一件事，代表我去见胡团副，把闹饷弟兄写的‘休息字’全部收齐，明天赶早送到一营！我和参谋长在一营等你。”
方将激动得双手不停颤抖，像是捧着烫手的芋头，结结巴巴说：“团座，不，团长！这么信得过，方将决不辜……保证完成任务！”
苏英俊喊过一个警卫，让他寸步不离方将。方将行过军礼，欢快地走了。望着方将的背影，苏英俊与李代表相视一笑，呼唤警卫拿棋子，说：“老四，好好杀一盘！”
李代表乐呵呵：“不许悔棋哟！今晚胡鹏要睡不着觉！你下了着好棋……”
方将走在路上，觉得此刻天格外的蓝，树格外的绿，连山路上黑黝黝的石子都在对着他笑。已经是秋天，是树叶争奇斗艳的时候。高大挺拔的乔木，层层叠叠的灌木丛，无处不在的各种无名草，展示着自己五颜六色的衣裳，在寒冷到来之前，把美丽回报给大自然。方将是第一次进大山。生机勃勃的大山让他豁然开朗，让他心胸充满了一种豪情，一种占有与享受美好的欲望。方将连蹦带跳往团部去。若不是背后跟着警卫，他早就扑到林子里采花，捕雀，追野兔子！警卫！自己身后竟然有警卫了。方将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政治部委员。我是委员啦！方将真想捉住警卫员大笑、大跳、大叫！他冲着警卫员怪异地笑。那警卫员年龄与他相仿，也跟着莫名其妙地笑。
很快就到团部。方将拉拉衣服，清清嗓子，放慢脚步。不知什么缘故，竟然越走越慢，双腿像绑了沙袋，几乎迈不开。到了门口，方将突然掉头，往旁边乱草岗走。警卫傻眼，不敢阻拦，也不知如何称呼：“你，团部到了。兄弟官长。”
方将不回话，只是急急前行，在一个避静处面壁而立，像是要小解。他竭力使狂跳的心平静下来。磨蹭许久，才缓缓返回。方将倒背双手，昂头进了团部。
门岗没有阻拦。门岗不认识方将，但他认得苏英俊的警卫。门岗呶呶嘴指指方将背影，欲言又止。警卫员挤眉弄眼，翻翻手掌，表示自己也无可奉告。
传令兵把方将带到胡团副门口，进门通报。胡团副正与几位亲信吃酒。满屋烟雾沉沉，杯盘狼藉。吃酒的人，有的大腿翘二腿，有的一只脚踩凳子上，有的手撑腮帮歪头斜坐的。都有些醉意。
“什么人啊，打搅我们吃酒。”胡鹏问。
“团座的警卫员陪来的。不知道什么来头。”传令兵小心翼翼答道。
“下去吧。叫他进来。”胡鹏灭掉手中的烟，唤大家坐相要好点。
方将进来。传令兵关上门。方将恭恭敬敬行鞠躬礼。胡鹏连忙还礼。方将向在场各位行鞠躬礼。胡鹏愣在那里，惊谔地张大口。方将行礼毕，双手捧着铜钥匙，递送到胡鹏面前。胡鹏上下打量好几遍，轻蔑地歪歪脑袋，撇撇嘴，半天才吐出一个字：“你？是你！”
“报告团副，团长叫我住他的屋里。”方将突然冒出一句话。
“那你就睡吧。”胡鹏漫不经心地说。转身要坐，屁股未落，像火燎火烧似的跳起来。破竹般的声音急促地喊：“团长他跑哪里去了？”
“在一营。”方将说。
“就是他，就是他。”有人惊惶地叫，“他是那共产党。”
“哦，是你？听说，你下午带头呼喊口号？”胡鹏冷笑道，“看不出！我营里藏着个人物啊。还喊浏阳佬好？”
“嗡！”方将脑袋像是要涨烈。这么快就有人抢先报告胡鹏了，恐怕凶多吉少！
胡鹏的这些亲信互相挤眼，望着他咯咯地笑。这些亲信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们开始提问，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带着嘲弄的意味，好像在逗一个小孩。“你今年多大？”胡鹏眯缝起眼说。“十九岁。”方将回答，有些胆怯。“没有出过远门吧？”说话的人用胳膊捅一下身边人，眨巴眼睛。“没有。”方将老老实实回答。“来，坐下，吃杯酒。”有人拉他。胡鹏也顺手拿过一张椅子，手一指说：“坐吧。团长的床都给你睡，我也得搬把椅子给你坐的。”那些人哄然大笑。方将明白这是在捉弄自己，心里冒火，硬生生地说：“不坐。”“那吃酒！吃一大碗。”有人说着往饭碗咕噜咕噜倒酒。“不喝，不会喝。”方将面带愠怒。
“哎呀，你一个小兵小巴拉子！摆架子哩。”一个醉熏熏队官竖起眉毛，猛吸一口烟。“团长让铺给你睡，有什么了不起？把他女人给你睡，才光荣。”听了此话，个个露出淫邪的笑。“哈哈哈！”
方将憋得脸红脖子粗，忍无可忍：“下流习气，非整治不可了。”
“呵呵，哈哈。听见没有，还下流呢。”
胡鹏紧紧盯着方将望半天，猛地拍打脑门。光顾逗乐，连这小兵来团部干什么都没问。说：“你还是我的兵嘛。不吃酒，不吃酒。告诉我，你怎么不回兵营，而要在团长铺上睡？”
“团长让我代表……代表的，找你要‘休息字’。”方将挺挺胸脯说。口气干脆利落，全无刚才的懦弱。
胡鹏跳起来，退后三步，像一头受到惊吓的狼。这回轮到他声音颤抖了：“你，你代表苏……？你拿‘休息字’？真是这样么？”
“是。”方将斩钉截铁回答，扫视大家，不无骄傲地说，“拿到‘休息字’后令我明天辰时三刻送往一营。团长派了他的警卫员跟我，就在门外候着！”
屋内鸦雀无声，醉了的吓醒了，没醉的吓得装醉。唯四营副营长机灵，客客气气地把
方将领往羁押屋。羁押屋内，满屋的闹饷士兵。士兵们用仇恨的目光打量方将。
“我来收‘休息字’……”方将顾不得多说，只用一种神秘闪烁的眼色打量大家、暗示大家。他轻松愉快的表情与跟在身后表情紧张的四营副营官，成了鲜明对比。士兵们的目光变得惊愕了，虽然不知道方将的身份已发生变化，副营官的拘谨却让他们感到解气。
士兵们异口同声地说不会写字。方将让四营副营官取笔墨，副营官二话不说去找笔墨去了。支走了副营官，方将乘机把下午潘参谋长的话复述一遍。说苏团长说了不杀他们，有冤说冤，有仇说仇；还要成立士兵委员会，清算军饷伙食账。苏团长大哥给每人一块银圆见面礼，被胡团副收着呢，要叫他拿出来的……
四营副回来。方将打住。士兵说不认字，都说让方将代笔。方将便写下‘休息字’三个字，众士兵签名打手模，还有咬破手指按血印。第二天天刚亮，方将赶到一营。把休息字交给苏英俊。苏英俊并不看，把休息字递给李代表，李代表顺手塞进抽斗里。
苏英俊兴奋地说：“走，去四营。”到了四营，立刻派人暗中封锁出口。集合议事，听弟兄们谈闹饷前因后果。
事情由来已久。胡鹏在长沙招募，答应每人一年五块银圆。不少人就欢天喜地当兵来了。可一年过去，仅招募那天，发过二块，至今未再发给。打过土豪也杀过大户，浮财竟没见分过一次，都在长官手里。
钻深山老林以后，伙食一日差一日，吃的跟猪潲一般。可经常看见连排长偷偷上馆子吃酒吃肉。公家的伙食归官长管，银圆都是由他们背在身上的，也没见公布过帐目。现在合伙了，可伙食帐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该发的饷要发！
苏英俊听罢，胸有成竹。士兵们是要算旧帐。苏英俊即刻命令四营按原来的建制集中，回忆清算过去的伙食，由方将任总清算委员。士兵委员会委员人选，等全团集合议事，选举公议。士兵们欢呼雀跃，立即东一群西一群，蹲在那里议论。这个说，哪一天吃过肉，合多少钱，哪一天吃红薯，只要多少钱，争得面红耳赤。那些原先做长官的，坐立不安。
结果清算出来：共欠饷一百八十九元，欠伙食费三十元。
苏英俊命令方将去团部报告，并请胡鹏团副等即刻来四营驻地。胡鹏领着一干亲随匆匆赶到。
场上群情激昂，嘘声迭起。苏英俊早已在一旁坐下，只顾打量士兵，不理踩胡鹏。李代表迎住，请他走上前去，自己则退下。
胡鹏面色死灰，举起双手，几乎带着哭腔：“天地良心，胡某要是贪污银圆，胡某就不是爹娘生的！我会亏待你们这班老弟兄么？”
场上安静。胡鹏叫人将一个袋子扔在地上。“咣当，”满袋银圆。说：“你们睁开眼瞧！苏团长给的银圆都在。我能吞下么？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话好好说，犯着这样聚众吵闹？弟兄们，风里雨里，生里死里，我们闯过，难道这份交情不及一圆钱么？”说完叫四营副官与队官分银圆。等仔细朝人群望去，见自己过去的人马都按旧制集中，惊得张皇后退，猛然停住，疾步冲向苏英俊，愤怒地喊：“怎么，你们又将建制改回去了么？又将队伍复原？不事先告诉，这是天一样的大事情！你……”
“哎哟，误会。误会呢。”苏英俊不温不燥，解释说，是弟兄们非要清算伙食，又没有一本账，只能让弟兄们按原来的系列，去回忆清算了。
胡鹏冷笑说：“你好正义呀，算我的老账了。”
苏英俊连忙摆手作揖，说：“胡兄千万莫误会。不是我，是你的老弟兄要算账！”
“算出来了么？我吃了多少黑？”胡鹏阴阳怪气地说。
苏英俊示意方将上前，方将便把拖欠一百八十九元军饷、三十元伙食费的结果报告胡团副。胡鹏气得暴跳如雷，半晌说不得话。
“胡副团长，这是你的旧事，该如何处置，我不便过问，我得回团部。四营这些陈年烂芝麻账，你收拾吧。哦，明天全团集合训导。唔，方将是我指定的临时士兵委员。闹饷的事没完，你的老弟兄又要算伙食帐……因此上，就让方将做个委员，代表弟兄们说说话，省得成伙结队上团部闹。以后有闹的，我就要开杀戒！别说我翻脸不认人！”说着领人离开。
第二天，在团部空地，全团集合。
李代表宣布，四营一大队队长吴忠，目无官长，藐视纪律，聚众闹事，是为主犯，罪当死。姑念两部合并之喜期，一切过失，降一等处理。吴忠罚银半年，鞭三十，每日仅一粥一干，直至释放；四营副营官，失于察觉，事发之后，处理不力，险陷胡鹏胡团副于不测。加之平常疏于管束，合伙之前伙食不清，积怨久远，虽事出当今，但责在过往，削职入厨做伙夫，以观后效，并罚银十五元。其余闹饷士兵，当庭释放。每人罚银一月，值星三天。
苏英俊发布，四营副营官暂由方将代理担任；各队自行推举一名贤良能干士兵做委员，专事监管伙食帐；从一营里抽调士兵补充四营，暂代四营各队队官之职。原胡鹏亲信骨干，则分散调入各营，队官变兵士。经过这一变更，四营已面目全非，胡鹏手中已无可调动的一兵一卒。
胡鹏心灰意懒，整天关在屋里借酒浇愁。心腹大半已经改换门庭，有意疏远胡鹏，在新营里十分快活。剩下几个死党，偷偷地借机溜到胡鹏处，诉苦发牢骚。
方将领着四营日夜操练，唱北伐歌，讲革命内容。经过此变，全营士气高涨。
这里乐坏了苏英俊，那边气坏了胡鹏。胡鹏知道大势已去，一夜之间头发尽白。李代表以照顾不周为由，撤去了胡鹏原来的贴身勤务，另找了个年轻健硕的村姑，旦夕伺候。胡鹏足不出户，除了吃酒就是关起门与村姑胡闹寻欢，更不过问军中事。贬在厨房当火夫的原四营营副，陷入绝望，经常偷偷地找两三个死党密谈，还暗中找当地人探听下山道路。在一个漆黑夜晚，这原营副领着三个同伙，打伤哨兵后逃跑。两个摔下深渊粉身碎骨，一个被野兽叼走，掉下一只手臂在乱草丛里。原营副被猎户设下的陷阱夹住，手脚动弹不得，头被蚊子蚂蚁叮咬肿成笸箕。两天后才被人发现，救出来奄奄一息。路上就闭气了，死后吊在大树上，悬尸三天。
消息送达胡鹏。由于日夜贪欢，已是形容枯槁，无精打采。当夜喝得酩酊大醉，一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团部举行一个简单的葬礼。在五老峰一处风水绝佳的地方，立下墓碑：革命军人胡鹏之墓。
苏英俊令人缝制了一面五色龙旗，挂在屋顶。龙旗蓝色天幕，中央是红彤彤的太阳，围缀着十颗小星。一条昂首飞舞的中国龙，穿越太阳。黄色的绦带像燃烧的火焰。上绣黑色大字——中国国民政府国民革命军二十军独立团。
喜事一桩接一桩。窑厂余老板回到了山上。他卖掉了窑场，当掉了太太的一些金银首饰，办起了厚生货栈，经营南北货物洋货土产。苏英俊完全意料不到，这么快就建起了五老峰经济供给线！苏英俊大摆宴席招待窑厂余老板。
席间，苏英俊高兴，想起上次未说之事，拍打胸口，说：“窑厂余老板，余委员，你是第一功臣！你上次提到一事，当时未便说完，现在说吧，只要你开口，咱几百弟兄替你作主。”
窑厂余老板便把深埋心底的往事说出来。余老板本是幕阜山人氏，祖上与地方豪强结冤。十多年前的一次武斗落败，被迫逃到这里。无时无刻不想报仇雪恨的。余老板历数豪强恶霸曹士烈罪行，说到动情处，痛苦流涕。欲请团座借兵，攻打幕阜山曹家堡，了断几代宿怨。另外，曹家堡富可敌国，打下曹家堡可以补充大量军饷。
苏英俊爽快答应。说这不是打冤家，这是打土豪反革命土围子，应该支持。还说本欲亲自前往，只是曹府一座乡下土围子，谅不过家丁数十，使的刀枪鸟铳，杀鸡焉用牛刀？
苏英俊让方将领四营前去。苏英俊有苏英俊的打算，一来可以锻炼方将带兵本事，二来四营多半是胡鹏旧部老兵，正好削弱其力量，不会伤到自己老班底的筋骨。方将听说自己独立带兵去打土围子，非常高兴。
余老板磕头谢恩，领着方将和四营下山，留下大儿子照应厚生店铺。带上家小、亲丁、长工等，女眷乘轿，男丁徒步，浩浩荡荡向西前进。余老板希望一举拿下曹家土围子，洗尽当年亡命的羞辱。喜滋滋盘算着夺取曹家庄园、佃户和年轻娘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