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陨落,东方渐渐现出鱼肚白,月亮仍挂在东天,但不那么明亮。天边涌来淡淡云层,云层散开去,掩住月亮,只在云缝间留下一线边缘模糊的光,屋内的油灯快燃完了,微弱的火苗在顽强地闪耀。
卢西渡站起来,小心地移开只有三只脚的藤椅,揉揉太阳穴,合上皱巴巴的赣省地形图,重重地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又是一个不眠夜。”
卢西渡来到院子,依稀看清水池、照壁、石径、牌坊。像往常一样,站在牌坊下做军操。乡村的秋晨已有很重的凉气,只一会儿,他的裤脚染上薄薄的霜露。抬头望望牌坊。上面刻的樱桃书院看不分明,但在卢西渡心里却早看分明了。在山口镇这废弃的书院里驻扎十天,不知从牌坊下走过多少回,那刻石的每一个笔锋,都印在脑海了。他来到牌坊对面的一棵古樟下,盘腿坐在树根上,背靠大树。他喜欢这样不远不近地欣赏牌坊。牌坊那高贵清瘦楹联是黄体。欣赏之余,卢西渡爱想象一下,这位推崇黄庭坚字的书院主人的模样。
卢西渡觉得眼皮沉重,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汪洋大海中一条小船。船上载着叶军长,还有自己。划呀划呀,总是没有尽头。火一样热辣的阳光,几乎把人烤干。没有淡水,嘴唇一层层脱皮,连伸出舌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看见一个巨大的岛屿,上面椰林芭屋交错,有牧童吹笛,少女挑水。避风塘泊满待航的打鱼船。他们拼劲最后力气,划上岛。他们趴在潮湿坚实的土地上。眼角湿润,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海水。突然,他们充满希望的大地开始剧烈震颤喘息。天崩地裂,岛屿下沉。美丽的海岛变成凶恶的鲨鱼,巨浪卷走了军长,大黑鲨张开嘴对准军长!卢西渡拔出匕首,匕首却不见了,用脚去踢鲨背,脚被海藻绊住。不只从那里窜出一头奉化狼,一口咬住自己的腰。
“报告,醒醒。有客人求见。”一个传令兵轻轻推卢西渡,气喘嘘嘘地说。看样子,他已经找过许多地方才找到这里。
“什么客人?”卢西渡猛醒,伸伸懒腰。脑子里回忆着那噩梦,问。
“这是客人的片子。”传令兵双手递上。
卢西渡仰头望望天空,随口问:“啥时辰了?”
“点过卯了。”传令兵说。卢西渡看名片,上面写着:国民革命军第五方面军司令部参谋处 陈布霆。
“他来做什么?几个人?”卢西渡急速整理衣帽,随口问。心里却想,朱培德呀朱培德,派人探虚实来了。
“报告长官,就一个人。张公子陪着来的。在前厅候着。”传令兵答。“哪个张公子?”“您相识的。就是您常去品茶的茶庄老板。”传令兵说。“把他们请入后堂说话。”卢西渡吩咐,跑步进了屋内。
不一会,客人进门。卢西渡已是戎装齐整,精神焕发。“啪”地行个军礼,谦恭而不失身份:“不知高参驾临,有失远迎,望高参见谅。请,请进!”
陈布霆迎上来作揖鞠躬:“卢团长,久仰,久仰。”
“赤兵兄,欢迎欢迎!”卢西渡抱拳,招呼张公子,试探着问,“你与高参是老熟人喽。”
“家祖家父与布霆先生祖上有些渊源的。小弟少时出入南昌府,经常去高参家玩耍。”张赤兵眨眨眼,闪所烁辞,“是通家之好。”
“张公子家财万贯,广交天下英雄。军政宪警,国共二党,天地会、青红帮,无处无有朋友,风流名士,响当当人物。卢团长,你看,我要找你,先找到他哟……呵,呵。”陈布霆说完,神色诡秘。“我这次是奉省主席朱司令旨意,秘密进山。”
三人站着说了一会话。卢西渡吩咐泡茶,让坐。张赤兵称另有要事,不能相陪,说天黑之后再来接陈高参。说完告辞,从小路穿墙而去。
“嘿嘿,张公子好熟悉这院子。”卢西渡望着隐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呵呵,你不知道啊?这原本就是他家祖宅。大清时捐作祠堂办义学。这些年才荒废下了……”陈布霆说。
“哦……”卢西渡许久才收回目光,不待坐定,开门见山,“高参抛下省府军政大事,深入这偏僻小镇,一定有要紧事情。请指教。”
陈布霆缓慢说话,搜寻适当词汇:“贵军一路舟车劳顿,更兼暑天褥热,甚是辛苦。朱主席特派小弟前来慰问。”
“我部官兵大部出身贫寒,爬山涉水,风餐露宿等闲事啊。谢谢朱主席朱司令一片关怀。”卢西渡毕恭毕敬地坐着,态度安祥不卑不亢。
“哦……你们二方面军张司令已开往抚州一带。”陈布霆一面说,一面仔细观察卢西渡的表情。
“十一军军部仍在浔阳。”卢西渡脱口说。
“不!叶副军长擅自率二十四师往南方……”陈布霆拖长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是吗?我们是叶长官老部下。打下武汉后,改编成中央警卫团,直接听命中央政府。叶长官因兼了二十四师师长,已不过问我团事务。”卢西渡小心翼翼兜圈子。他已经预感到叶长官出事了。
听罢这句话,陈布霆心中暗喜,原以为警卫团被叶长官遥控,牢牢抓在手里。看来并非如此,忙说:“朱主席认为贵部初到江西,恐粮饷、军械一时难以筹集,命小弟速带来银票十万。”
卢西渡也不谦让,双手接过银票。这是恒丰银庄限时汇票,要到二百里外的涂家埠领取。卢西渡心里一动,这不是画饼充饥么?涂家埠你有重兵把守,我军如何去得那里兑换?本想奚落几句,又想,且慢,看看陈布霆葫芦里还有什么药。
“西渡兄,您这中央人马怎样离开武汉,又如何到得义宁山口镇?”陈布霆改用更亲近的口吻,不称军职,也不再绕弯。“有人在朱总司令面前说你们的坏话。说警卫团是叶长官老部下,叶反你必反……呵,你团必反,说要出兵围剿。是小弟在朱主席面前极力反对,这才使得我俩有缘推心置腹,而非兵戎相见。”
卢西渡敬礼道谢,将中央警卫团这一个月来经历说与陈布霆听,叙述无懈可击。从离开武汉的原因,到路上遭遇,最后辗转进入幕阜山,连到达时间住宿村落都清清楚楚,天衣无缝。还把张司令签发的密电给他过目。
陈布霆不由得相信:中央警卫团是接到张司令电报,八月一日凌晨乘船到达浔阳附近。但江面被不明身份武装戒严。警卫团弃船登陆,爬山越岭到达南昌附近,张司令已率部南下。南昌戒严,中央警卫团不明形势,不敢贸然前行。由武宁—涂家埠—高安—奉新—宜丰—义宁。一路上,不明番号武装你来我往,到处是封锁线,到处在打仗。消息闭塞,敌友难辩。故而,避乱至此。
“你团在山沟里乱钻,这些日子,不知道外面事。告诉你,西渡兄,叶挺做下天大一件案子了。”陈布霆脸色凝重,转瞬又开朗起来,幸灾乐祸地接着说,丝毫不加掩饰,“这下张发奎蚀本喽。张发奎青云直上,师长军长总司令!半年连升三级。升得快也跌得惨嘛。”
卢西渡脸色苍白,胸口像挨了一记闷拳,半天缓不过气来,艰难地问:“叶长官,他怎么啊?遇难?”
“十一军副军长兼二十四师师长叶挺在南昌兵变!”陈布霆一字一句地说。
“啊?”卢西渡跳起来,又坐下。手脚不住颤抖,两眼盯着门外发呆。门外,一轮红日冉冉生起,金辉撒落庭院。
陈布霆过去掩上大门,阴沉地说:“参与兵变的还有二十五师周士弟团、聂荣臻团,南昌公安局军警,二十军。”
卢西渡脑袋嗡嗡作响,无力地动动手指,示意他往下说。
“张发奎六月十五日就任国民政府第二方面军司令。二方面军下辖三个军:四军、十一军和二十军。此次南昌兵变,涉及一个半军!另有半个军倒向了南京蒋介石,还有半个军溃散。不到三个月,不到三个月哟。张发奎欲哭无泪!”陈布霆用轻快活泼的语气说。
卢西渡很难相信这是真的。叶军长对张司令忠心耿耿,张总司令对叶部呵护有加。这天下都知道叶挺是张司令爱将。扶摇直上,做到十一军副军长,还兼了北伐战时首都武汉市的卫戍司令!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于公于私都难以接受!张司令痛恨蒋总司令,正率部东征讨蒋。先头部队已进入安徽!张司令同情左派,对共产党宽容保护。军座为何要与张司令闹到势不两立?卢西渡捶胸顿足,痛苦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