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西渡领着人马回到山口古镇。山口古镇逢百年不遇盛会。
中央警卫团、黔军邱国轩部、鄂军苏英俊独立团、当地民军、工农赤卫队,在此接受江西省军政府点编,扩编成赣军暂编独立师。
赣省主席朱培德,本拟亲率大员出席庆典。天有不测风云,蒋介石总司令被桂系逼宫,突然宣布下野。桂系首领白崇僖、何应钦、李宗仁,联名邀请朱主席入阁。朱培德匆匆赶往南京。派王军长、陈主任代表出席。
中央警卫团,秘密离开武汉,潜入了赣境。赣省军政当局顿时陷入惶恐。南昌刚遭兵变,官民如惊弓之鸟,惟恐再生事端。这中央警卫团是打不得、拦不得、留不得、驱赶不得。同时更要防止各路大军借口清剿入赣。朱主席也不愿意警卫团投入西边的唐生智部,更不愿看到被东面的蒋介石招降。朱培德向警卫团抛绣球,派秘书送饷钱,安抚这支躲藏在幕阜山深处按兵不动的部队。这一个团的中央军没有拒绝。朱培德大喜。虽猜疑可能是警卫团的权宜之计,但只要不在自己的地盘上再次开仗,求得全境安宁,又不至使警卫团流落人家口袋,壮他人实力,就是了不得的胜利。
到了点编那天,省府州县的高官政要,显贵名流,齐集小镇。三路军队浩浩荡荡,沿路搭竖松柏牌坊,花团锦簇。男女老少山民,摇着三角旗,吹奏锁喇敲打腰鼓,列队欢迎。四邻八乡,争先恐后前往观看。
万寿宫,被用作点兵的场地。光绪皇帝祝贺母亲诞日,天下普造祠堂。万寿宫是那时候建造的。这偏僻小镇,也就有了可容纳万人活动的场所。万寿宫街道两旁三里长的古街,大部份房屋被官府征用,接待远道而来的宾客。没有被征用的,也被精明的屋主大价钱租赁给有钱的观光客。由于争相抢租,租金越抬越高,一天竟达一元现大洋。那些住在征用屋内的来宾宝眷,更聪明。将临街的一面设座,一个座位租钱一千文,坐享其成。
点编加庆典活动共十天。第一天,省府大员出席。授旗宣誓,颁发委任状颁发奖赏。阅兵式。宴请全体官兵;第二天,亲民联欢。各级军政要员,省防军师长团长,接见地方绅士各阶层各社团代表。茶话会。观赏赣戏;第三天,省府点编大员打道回府。
接下来是地方劳军活动。邻近三省九县官衙、商会、洪门帮团、大姓宗族,还有地方绅士、名流大佬,轮流作东,听宁河戏吃酒看耍杂技,犒赏省防军独立师。
山口镇天天是轿马拥挤,万头攒动。喧嚣嘈杂,几无插针之隙。
万寿宫内,不时传出一阵阵金鼓、琐喇、长铜角和画角的悠长的呜咽。当地寺庙用了最古老的仪式,像先人迎接凯旋归来的勇士,迎接将士们。
苏英俊从万寿宫溜出来。出得万寿宫,已经大汗淋漓。他带着随从,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他像置身在大河中,一会儿被人流挤到东面街口,一会儿被更大的力量推向护城河岸。他大口大口地喘气,热汗横流。也许是身上的军装起了作用,在数不清的友善敬畏的目光中,终于闯出了嘈杂得令人头昏的主要街面。
一连三天,苏英俊都感觉心神不定,空落落的。卢西渡亲自到义宁铜鼓边界,迎接苏英俊。选择山口镇作点编地点,也是煞费苦心的。各路人马都赶到一个小镇上,而不是县城,显然是为了方便驻扎在五老峰的苏英俊。卢西渡的细心令苏英俊心头温暖,兴奋了好一阵子。满以为这个师就是自己与卢西渡俩人当家了。不料,委任状发下,自己依旧是团长。由原来的鄂军独立团团长变成了赣军独立师团长,义宁县督军邱国轩也是团长,副师长竟然空缺!苏英俊坐卧不安。终于打听到,副师长的缺是留给于贲民的!于蛮牯带着他的人马正日夜兼程往山口镇赶呢!
苏英俊得知后,不由倒吸凉气,分道扬镳。卢西渡虚位已待的副师长竟然是在鄂军独立团时期,处处作梗,最后不得不分道扬镳的于贲民于蛮牯。一连三天苏英俊心里五味杂陈,尽量避开卢西渡,不与他说话。
后来点编,卢西渡出人意料将中央警卫团一个营,从营长到士兵,全数拨给了苏英俊的二团。二团的实力顿时大增。卢西渡的慷慨,又让苏英俊激动了好久。自己带的是一个完整建制的团,一个正规的主力团了。卢西渡待自己不薄!
想到这些,苏英俊心里渐渐平衡一些。就这样,苏英俊情绪时好时坏,在起伏跌宕中度过点编的欢乐时日。
苏英俊在小镇街上漫无目的走着。“苏,苏大哥!苏团……”一声颤抖的高呼,止住了苏英俊的脚步。
像是一种奇妙的心灵感应,苏英俊刹那间血往上涌,一道道汗水从脸上流淌,滴湿脚上的军布鞋。明亮的眸子闪动着急切的光彩。迈不动步了,像是回应那颤音,双腿哆嗦起来。随从们感到奇怪,团长怎么停步不前了?人声鼎沸,他们没有能分辨出那一声异常的叫喊。
苏英俊的眼睛暗淡了,通红的面容在消失,在变白,脸上的肌肉隐隐抽搐。双手在不停地搓揉。他东张西望,设法从嘈杂喧闹的人流中,找出发声的人。苏英俊晃晃脑袋,怀疑自己听错了。站立好一会儿,极不情愿地继续往前走。一步三回头。莫非是梦幻么,怎么再也听不见那如痴如醉的呼唤?
“你,你不是苏同志么?”一位俊美的少妇,显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身边。气喘嘘嘘,双手叉腰。娇叱而又带着胆怯。那目光很是复杂。焦渴、试探、嗔怪、羞涩,还有惊喜与柔情。
“你是丽、丽娜小姐?”苏英俊一把抓住少妇的手,热情地摇晃。苏英俊对她印像太深了。那一段生离死别的纠葛,仿佛就在昨天。而当日发生的惨景,是他心内永远的痛。摆脱不了的梦魇。
“我做梦都念叨你的……像个大官了。不理人!怎么跑这里来了?”丽娜挣脱手,一双拳头,擂鼓似的在苏英俊胸前扑打。连珠炮般发问。
苏英俊快活地说:“真没料到!真没料到……什么时候来这里的?这些日子过得好吗?现在做什么呀?”
一位军官与一位城里的贵夫人,就这么站在当街,旁若无人地倾诉衷肠。
人们停下脚步,望着俩人。开始很安静,接着人群中传出轻轻的嘻笑。不久,起哄的跺脚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两边铺楼上看客,以为是一对失散的夫妻重逢,小姐太太们隔着纱窗尖声喊叫。有人激动得哭起来。这下更惹得人群骚动。远处的人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朝这边挤。几股强大的人流一起拥过来,声音震耳欲聋。苏英俊意识到失态,顿时手足无措。丽娜也慌乱起来,仰头望着楼上高处。苏英俊的随从急忙拉成圈,想隔开人群。但是晚了。他们中间猛然挤进了一大股人流,苏英俊、丽娜还有随从,被分隔两半。苏英俊身不由己被巨大的力量卷向相反的方向。苏英俊挥手大叫:“你住在哪儿?”丽娜摇手做答,但中间涌过来的人流实在太密太急,都兴奋得狂呼乱叫,苏英俊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已经无法听见丽娜的回答。
苏英俊茫然若失,在大街小巷漫无目的游荡。
已是黄昏。万寿宫的庆贺活动还在进行。小镇尽头古渡口。车水马龙,热闹不亚白昼。随部队进城观礼的地方各级官眷,纷纷登上夜航船。离中秋不远,月已圆,星正浓密。秋风送爽,鱼虫啾啾。两岸田畴山水屋宇,隐隐约约,变幻莫测。忽明忽暗的光点,不晓得是荧火是农家油灯,还是遥远天际处的星星,舟行光移。
官眷们都乐意享受夜航的诗情画意,不愿意跟着男人们轿马颠簸。船上有唱曲的船娘,拉胡琴的艄公。夜不寂寞。
这渡口有很久很久的历史。已经没有人能够说得出始于何时何代;也不知道这古渡口,运出过几多茶叶、桐油、毛竹、杉木;接送过几多商贾、高官、游子、侠士、赶考的山里人。
岸边的巨石缆桩,已被磨得光滑溜圆,鹅卵一般。据说是三国周瑜水师埋造。那麻石小道,扭扭弯弯,从吊脚楼组合的街面,直通沙滩。还是当年黄庭坚为迎接好友苏东坡、佛印来访,出资筑修。七百年间,再没有改造过。临河的吊脚楼,都历经百年风雨,虽斑斑剥剥,古拙逼人。
苏英俊找来一处临河人家。这人家在门口摆个小摊卖烧饼。苏英俊领着保镖蹲在石槛上吃烧饼,目不转睛搜寻上上下下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