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丹房时的丁闲,是来此报丧的姻亲少女。
走出丹房时的丁闲,已是这宏大家族中的一点无名泡沫,要无声无息地嫁予她素未谋面的男子,度她余生的几十年岁月。
抬头看天色,却并无什么不同。
在门口等了片刻,见另一名女子与沈扶桑一同出来。那名女子更为年长些,颜容却如冰雪一般冷冽,隐隐有威严之势透出。
若不是穿着与沈扶桑一般无二的黑衣金饰,丁闲几乎要错以为这是哪房主母了。
“闲姑娘。”
冰雪之姿的女子走过来,却向着丁闲盈盈一礼。“婢子沈清松,在后宅主事。家主已将闲姑娘的来意和去处吩咐下来。扶桑稍后会引姑娘前往正房大少爷处相见。”
“有劳两位女使了。”丁闲客气地还礼。
“大少爷名讳上微下止。沈门规矩,无论子女,均要年满双十方可婚配。大少爷是六月里的生辰,却要令姑娘暂且等上一等了。”
“现下已近三月。”丁闲低眉一笑,“只剩下三个月功夫,给我熟悉此处的境况与礼仪,也不知道够是不够。”
沈清松与沈扶桑对视一眼。
“遵家主吩咐,扶桑便拨予闲姑娘使用。沈府不过是人口众多罢了,也没有什么要紧的礼仪,闲姑娘大可放心。衣食日用上,扶桑自会协助。”
沈清松低声嘱咐了扶桑几句,便颔首而去。
沈扶桑望了望丁闲。
“扶桑姐姐,从此要与我一同生活了?”丁闲一派坦然相问。
“闲姑娘今年多大?”扶桑问得倒有些蹊跷。
丁闲如实回答,“才满十七。”
“闲姑娘很聪明,但身体却单薄瘦弱。”扶桑话中似有隐忧。“……婢子回头会为姑娘拟定些补气培元的膳食,把姑娘养胖些。”
丁闲忍不住问,“是否那位大少爷,喜欢身量丰满的女子?”
“……先去房里见过吧。”扶桑叹口气,“请随婢子来。今次勿要再踏错卦门了。”
今次并未坐船,却从湖畔绕行。
沈扶桑并无太多表情,如说些寻常掌故一般同丁闲说国师家事。
“家主共有九房妻室。闲姑娘要嫁的,便是正室嫡出的大少爷,亦会是将来沈府之主……”
扶桑娓娓道来。
丁闲努力吸收。
国师沈盘,正房妻室,号紫微夫人,居于紫微阁中。
沈氏一脉,历代皆有双生子的血脉。
紫微夫人头胎便应此兆,生下来一对龙凤双生姐弟。
但却从此失却了生育能力。
二房龙池夫人,与三房凤阁夫人,是嫡妻入门时,同时娶纳的两名侧室。
嫡妻取贤,妾侍取容。
龙池夫人明艳华丽,凤阁夫人静雅娇柔。
两人深得沈盘宠爱,龙池夫人膝下曾有三子一女,其中长子,更是早于紫微夫人的龙凤胎半年便降生于世,乃府中庶生的长子。
但庶长子却在七岁时,遇山洪而夭。
凤阁夫人则为沈盘生育了三女一子,长女只比嫡室晚了一日出世。
四房天机夫人,与五房天权夫人,本是紫微夫人的陪嫁侍女。
紫微夫人既不能生育,便将侍女嫁予夫君。
两位夫人颇为争气。
天机夫人有两位公子,一位小姐。
天权夫人后来居上,得了三儿一女,其中更有一对幼子乃是双生,是沈府十分重视的血脉。其此女权凝,更过继给到了沈盘之弟沈辰为女。
紫微夫人诞育龙凤胎之后,身体虚弱,五年后,终于长睡不醒,陷入昏迷之中,全靠沈盘所炼制的丹药吊命。
此时人君体恤,将内廷唯一的公主下赐为婚,号为璇玑夫人。便等那紫微夫人西归,便继为正室。公主苦等十余年,紫微夫人却还萦萦一息,芳魂犹在。
公主命中却不宜男,为沈盘连生了五个女儿。
公主入府两年后,沈盘的表妹被娶入府中,为第七房摇光夫人。
亲上加亲,摇光夫人先为国师诞育一对双生女儿,紧接着又是一对双生幼子。
第八房是一对亲姊妹,擎火夫人与擎铃夫人。两位夫人原是沈盘外室,两人为沈盘生育了六个男孩,被公主接入府中,予以名分。
第九房红鸾夫人,则是沈盘自行娶入府中,近五年来,沈盘出入,均由红鸾夫人随侍。她膝下亦有子女,唯年纪幼小,不知是否能够成人。
丁闲听得满头苦笑。
唯一趣味,乃是众位夫人的名号,均是紫微星盘中之主星名称。
不愧是国师家宅,连名号,亦如此别致。
沈扶桑见丁闲记得辛苦,便不再继续。
“府中共有十九位少爷,与十五位小姐。一时半会,姑娘肯定认不全也记不住。只须记住一条便可,各位少爷小姐的名讳与排行,均只按自己那一房来排序,并不统排。”
“为何如此呢?”丁闲好奇。
“嫡庶有别。府中各位少爷小姐,均称名讳。譬如二房如今最年长的公子名为池岸,府中人便称为岸少爷。三房长女,闺名阁月,便称一声月小姐便罢。——府中唯有二人,不称名字,但称为大小姐,与大少爷。”
“便是长房嫡出的长姐,与我未来的夫君了吧?”丁闲虽随沈辰长于山野之间,幼年也曾在大族中苦苦沉浮,略有模糊记忆。
“不错。你的大少爷,近来身体不好,卧病在床。至于大小姐……”沈扶桑长长叹了口气。
丁闲心中一动。
沈扶桑并不将自己视为普通婢女。心高气傲之处,甚至于,并不怎么将丁闲放在眼内。
但丁闲直觉判断,扶桑乃是可堪亲厚之人。
但沈扶桑一直以来,总有担忧之色在眼底眸间。丁闲下意识地觉得,扶桑的忧心,与这位自己未来的长姐,恐怕是大有关联。
“扶桑,大小姐,可有什么不妥?”丁闲试探着问。
沈扶桑忽然却岔开话题,“闲姑娘所携的书信,可亲手交给家主了?”
“自然交予了。”
“上面写着什么内容,闲姑娘一点也不得而知么?”
“长辈书信,晚辈岂能窥视。”
“那,”扶桑拉住了丁闲双手,“家主观后,有何反应?”
丁闲想了一想,“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情,令你如此忧心;我夫君的双生姐姐,又出了什么事情,令你如此难言?”
扶桑垂下眼眸。“罢了。姑娘聪敏,此事,再向前几步便可亲证,也无需婢子吞吐难言了。”
丁闲顺着扶桑所示方向望过去。
原来,整片湖泊,都在地势较高之处。沿湖小路,转过几百步去,两侧便有低洼之地,错错落落,有些房屋。
前方一巍峨高堂,堂前影影绰绰,有不少人聚集。
“姑娘可修习过远听凝望之术?”沈扶桑问。
“十分微薄。”丁闲勉力望过去。只见堂上匾额,书着“存诫”二字。
“存诫?”她喃喃念。
“那是沈府刑堂。”沈扶桑冷然答。
“刑堂?”丁闲心头猛跳。
扶桑点头,“之前我提及的几房少爷小姐,多数都在堂前。”
丁闲细细打望。
年长的不过双十年华,年幼的才十岁出头的样子。
衣着亦是千姿百态。有稚弱女子身着宫装,步摇绥绥;亦有皮肤黝黑的少年褐衣背剑,沉默不言。其中已长成者,倒有多半姿容风度极其出众,如有光华随身庇照一般,叫人不敢逼视。
忽听扶桑啊了一声。
丁闲回头,却见先前会过的沈清松,手中抱着一个长形锦盒,迤逦而来。
她身后跟着六名黑衣茶营侍卫。
扶桑此时已经完全将丁闲抛下不顾,便紧紧随着沈清松亦步亦趋,眼中有哀求之色。
却见沈清松一脸寒霜,“沈扶桑,你想要做什么?”
“清松姊姊……”沈扶桑泫然欲泣。
沈清松一声清叹,用极低的声音,几乎是咬着牙,对扶桑道,“你未见我抱着家法重鞭么?”
“便是说……”沈扶桑面有喜色。
“闲姑娘还在那边。我看你今日是昏了头了。”
“是是。清松姊姊莫怪。”沈扶桑退了下来。
丁闲遥遥看沈扶桑慢慢地回转来;而沈清松一行,已从边上一条小小岔路,下了坡,向着那存诫堂而去。
“所以,”丁闲看沈扶桑的神情,“如今你已不需问我老爷读完家信后有何反应了?”
沈扶桑凝视丁闲,凝顿片刻,忽然道,“闲姑娘可有胆量,随婢子下去一观?”
“随便到了哪里,国法也好,家规也罢,想来总不会禁人旁观的。我跟你去。”
沈扶桑垂首,引着丁闲往先前沈清松下坡之路而去。
刚走下平地,便见一名看来十四五岁的宫装少女,引着两个更稚龄,亦是宫装的女孩走过来。
“二三四房联手,只换来沈微行的一顿鞭子而已。”
她口中轻蔑自语,却未料到撞上丁闲与扶桑,猛然住口。
扶桑目不斜视地见礼。“婢子见过琪小姐,瑛小姐,珂小姐。”
沈琪眯起眼睛。
“我怎么不记得,父亲竟允花营无职之人,入来存诫堂伺候了?”
“琪小姐,”扶桑冷冷答,“这位是闲姑娘,大少爷未来的妾侍。”
“大哥,未来的,妾侍?”
沈琪似笑非笑,自上而下地打量身量与她一般齐高的丁闲。
“这位是六房的琪小姐吧?小闲有礼了。”
丁闲淡淡相见。
“你怎知道我是六房的人?”沈琪细长眉目中,蕴了一丝怒意。
“小姐身着宫装,定是金枝玉叶无疑。”
沈琪凤眼一飘,竟是呵嫣然一笑。
“大哥的妾侍,此事实在是有趣之极,怕是比大姐姐挨鞭子,要有趣十倍,还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