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行回想起与父亲的对话。
“汝修天道,所为何物?”
“贪图永恒。”
“为何贪图永恒?”
“看到太多短暂逝去之物,不能忍受自己有朝一日,所有一切,都归诸于‘无’。”
“若你永恒,而人世恒常流逝,又要如何?”
“……女儿不懂。”
“若独一天,一地,一你。你还会想要永恒么?”
“天自无寿,地自无殇。若如此,不过等同鸟兽,无知无识,又怎会有此意图。”
“你与人世,究竟是何种关系,要如何依存?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纵使将六艺秘要都融会贯通,你亦不会达到你所想要的永恒。”
“我与人世,究竟是何种关系?”沈微行喃喃重复,“有什么办法,可以助我找到答案?”
沈盘须发轻拂,“你亦看得到,你流年行至双十之数,有一眼‘空’。”
“是。‘空’兆可应证之事颇多。如父亲从前提及,觅地隐居静修,亦算一空。”
“那你去么?”
“不。”沈微行眼神烁烁,“要了解我与人世究竟是何种关系,又怎能选择避居不入?贪狼被拘山林二十年,是以进境鲜少。父亲,请你助我。”
“空劫应世,或许是你所想象不能的艰难险阻。”
“父亲赐予的名字,是一个‘行’字。”
“今日所卜,是为西方。——那便去吧,去七杀国。”
“是。”
沈微行又想起从额尔齐斯河中死里逃生,被河水推至岸边后,浑身脱力、动弹不得,只能静静仰望星天时的心情。
与星辰之力一朝斩断。
这一个“空”,实在是太过彻底。
彻底到,从樊妙音的木鸢上挣脱时,沈微行是真心求死。
此生不得,来世再修。
但落入水中,竟是一股生存本能,令她挣扎向岸边游去。
——生生世世,何时又是尽头?
星空下,她记得自己流了泪。
咸涩的河水,和着咸涩的眼泪,流进唇角。
那滋味直透入心,锥心刺骨,终身难忘。
根基全断,已经无可能再如幼年一样,百日筑基、元阴之体,进境神速。
存活下来,接下来的一生一世,要怎样活?
“我”,与“人世”。
“我”之生老病死。
与“人世”之欢乐趣、离别苦。
究竟是何种样的关系呢?
就在那一刻,沈微行竟有一种感觉:根基全废,但自己却离答案,更近了一步。
然后便是遇见小股军队。
奴隶营。
烙印。
忍耐。但却不知忍耐的彼岸,有何种命运在等待?
或者只是白白的忍耐。不多日后,仍然只能悲哀就死,什么也不能做。
但也或者,在结局之前,会有奇迹,出现在眼前。
人与人组成人世。
人世中的一切都不恒久。
于是“我”耳闻目濡,便想要追寻永恒。
无之前,乃是有。
一声惨呼,惊破沈微行的痴妄回想。
想要躲,却躲不过去。
“我的确认识她……在棘州的奴隶营中她欺负过我,所以我一见她就想要报复……”
悦炎断断续续地招认着不存在的供状。
又是一棍打在她背上。
哭叫的惨烈声音,穿透到整个奴隶营外。
但带来巨大恐惧的却是眼前的事物。
被火烧得通红的两个巨大铁钩,挂在高高的架子上,连着细细的铁链。
晨风朔朔。阴霾的天色里,鹰隼的叫声叫人毛骨悚然。
“不……不要……”
“奴隶私斗就是这个下场。”托托的脸容肃穆,而残酷。“能找个会医的奴隶不容易,但,我也没有别的法子。”
丁闲坐在宫中。
“千万不能再去奴隶营那种地方了。”枭神抱怨着,“真可怕,居然有奴隶敢私斗,还是当着您的面!”
……很奇怪。
除了陈静之外,另外那个凶狠攻击别人的女奴,竟也有一些熟悉的感觉。
脑海中总浮现出她的笑脸。
明明没有见过她笑啊。
就连那个被攻击的奴隶,也觉得面善。
无法想象的,冰山一样的巨大过去,真的值得追寻吗?
“她们会被惩罚吗?”
“私斗的话,肯定会。不过应该不至于处死……奴隶的骨头都挺硬的。您不用为了这些小事担心。”
“我知道了……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您千万不要乱走。国主一会儿就来看您。”
空无一人的宫室中,丁闲从衣袖中取出沈微行塞给她的那个油纸包。
吃,还是不吃?
她久久凝视住油纸上的污渍,呼吸粗重。
烧红的铁钩向着悦炎的两肩刺入去。
撕心裂肺的叫声。
然后她被吊起来。
如吊挂牲畜一样的法子。
如牲畜一样刺耳的哀鸣。
奴隶们都在围观,没有人窃窃私语。
沈微行跌坐在地上。
她强迫自己不闭上眼睛,而是看住。
看清楚。
为何看见身边人所受痛楚,比自己承受,还要更痛?
巨大的无力感。
沮丧。
悔恨。
无边无际的痛苦。
——痛恨自己的冷静。就算明知道什么也不能做,自己为何不能如丁闲一般,在森严的人群中,喝出一声“住手”?
——亦痛恨自己的无能。为什么败在樊妙音手下?人世间的种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自己究竟了解几分?又有什么资格妄决胜负?
人在命运面前是如此渺小。
居然敢求永恒?
沈微行,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可以保护身边的人?你以为你可以手握先机、纵横帷幄?你以为你能消弭这世间的纷争和恨,让世人过得不辛苦?
铁链升到最高处。
悦炎的喉咙已经呼喊得嘶哑,声音渐渐微弱。
“我好痛……娘亲……救我……救救我……”
她终于失去知觉。
从人所能承受的痛苦面前,败退,隐遁,逃避。
却逃不开。
托托举起烧红的铁棍。
烫在悦炎的脚底。
悦炎猛地抽搐,嘶哑的嗓音中又迸发出更惊人的惨呼。
脚底的动作,带来琵琶骨处更大的痛苦。
“都看清楚,奴隶如果不服从,就是这样的结果。——等天黑了再放她下来。”托托睨一眼跌坐在地的沈微行,“你去棚里照顾那个被打昏的。其余人,全部开始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