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又见虞伯
中秋佳节啊…雉姬低低的声音从胸腔中吐出,低沉迷醉,却透出股股哀伤。岸边飞速后退的花灯掩映下,能够看到很多贫寒之家携子同游,很是温馨。父亲肩上扛着自己的千金闺女,母亲手中拿着刚买回来的走马灯逗弄三两岁的女儿,温馨的场面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是这世间最具温度的一幕。雉姬的心中突然的凉了下来,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强烈的袭上她的心头,她强迫自己别开双眼,让自己的视线转移至浓到看不清的芦苇荡中。
中秋佳节的团聚时光,是多少羁旅在外的人们一年当中最为期待的日子,因为很多人都可以在这一天空闲回家,享受迟来的天伦之乐。就连米芾那样失去了亲人的人,也因为有了友人的陪伴而显得开心不已,那是因为他把朋友看得很重,重到知心的人几乎可以当做是自己的家人。可是自己却与他不同,这里并没有真正了解自己的人,或者说,只有像公子素那样洒脱的人才能和她心底内个渴望自由的愿望相重合。毕竟,自己远不能把这些人放在心中与亲人等同的位置。
只因为那记忆中最为美好的时光,是任何人都无法插足的一段回忆,无论是谁,都无法与它们重合。
多么美好温馨的一夜,然而在自己心中却成为最为悲切的存在。她清晰的感觉到自己与整个世界的格格不入。为了维护心中那片仅存的净土,她耗费了太多的气力。这么多年了,她心中第一次感到迷惘、困惑,很多东西,都会在守护的过程中变质,心也不例外。它会由坚强一点点变得脆弱,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会由一开始的激愤热血而逐渐变得淡漠或消沉,也许还会变得胸有沟壑。
这样的生活紧凑、刺激、令人紧张,同样,也很累。一种来源于心底,在最难忍受的时刻突然涌上心头的逃避。
雉姬猛然甩了甩头,让头脑中除去这些不堪的痛苦,感受着凉风带来的畅快,既然酒都带不走的忧烦,就让风儿带走,消散在广博的天幕中。
她驾起轻舟,旋身而起,避过又一大滩的芦苇,轻舟在空中划过一抹亮丽的弧线,然后以最飘逸的姿势滑行入水中,急速向前。
激舟飞荡,伴随着无数浪花的飞溅,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情怀。这一瞬间,甚至会有一种感觉,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了,静谧与安详应运而生。一个个浅滩,雉姬脚尖发力,蹙起舟尖向上,飞跃而过。稀疏的芦苇在风中轻轻弯腰摇曳,舟过的瞬间无数萤火虫一下子冲飞起来,围绕着雉姬这个突然的闯入者。无数渺小却不失美丽的身影就像飞速而过的流星,翻卷飞扬着不断向前。
这是深蓝和淡蓝的结合,在这仲秋的夜里并不单调,反而充满魅惑的丽彩。
她突然想起不知是什么时候听来的一首行船歌,那是中秋节很多纤夫们都会对月抒怀的歌声。就像此刻,岸边坐着的无数摇着斗笠的纤夫们,一两道粗犷的歌声逐渐汇聚成江流那样绵远流长的合唱,追随着快如飞梭的轻舟,一路上轻歌攒动。
“哟嘿!几里的河岸飞速的滑过,寂静的夜中,我追逐着月的脚步,与月齐辉,与云争速。我不必驻足观看就可知晓,那抹光辉,一直在我的头上,给我光明和方向。不论身在何方,我依然能感受到它给予我的温暖和光亮,我知道,那就是家的热量,嘿哟!~~”
……
琥珀色的琉璃眸清清浅浅,就像倒映的水波,一眼只余澄澈。璀璨的眸中溢满笑意,那是最原始的感动。
不知行进了多少里路,路过了多少城镇,轻舟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最后稳稳的停在了波光中。双脚轻轻一踩,一个漂亮的飞跃就到了岸上。雉姬的衣袂四散飞舞,余下淡淡的幂兰香气,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悄悄弥散开来。
在这个灯火不断的夜里,怎么还会有如此冷清的地方?独自矗立于波光水影浅浅浮动的岸边,岸上一排窑房便显得更加黯淡。两个浅黄色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让这排窑房显得格外的冷清,与此时弥漫世间的快乐温情格格不入。
怎么就走到这里了…雉姬的目光不受控制的下移,目光渐渐凝聚于一点,缓缓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一个满头斑白的老头儿侧坐在青石阶上,鬓发散乱,脸上刀劈斧刻的皱纹像一道道沟壑深深的横亘在那里,使他整个人成为岁月最成功的艺术品。他微侧着脸,正在聚精会神的扎着手中竹骨的灯笼,而他的身边淡黄色的灯笼早已堆积了有一座小山包的高度。
这幅场景在雉姬的深藏的心中正一点点和很多年前那个矫健的身影慢慢重合,直至毫无间隙。曾经断绝了很多年的念想,就这么抽茧成丝,慢慢织就了一张叫做思念的网。她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一个同样认真的人就坐在宫府高大的门前,教自己如何扎各式各样的花灯,自己一袭粉衣粉裙毫不优雅的蹲坐在石阶上,贪婪的目光在他手中美好的花灯上来回巡梭着。那曾经见过了无数次,早已经成为某个节日的必备前奏的景象,在骤然失去后,又突然在面前出现。那样相似的场面;那样熟悉的,故人…
一晃,终究这么多年过去了…
珊瑚色的唇瓣细细的颤抖,琥珀色的琉璃眸中一抹雾气缓缓腾起,杜若色的尚服衣袂在身后飘散,仿佛马上就要碎散在这轻柔的风中一般。
“你…”
“今天中秋节,我们窑提前打烊了。”一道倍显苍老的声线突兀的响起,那深藏在昏黄中的侧脸依旧没有抬起。
她深吸一口气:“大伯手中的花灯,卖否?”像是要确认他的声线,是不是真的在岁月的涂抹中变得如此消沉沧桑般,她问出了这句并不像是久别重逢的人会问的话。
“抱歉了客官,这花灯,是专为我们祯囡做的,我不卖。”苍颜映衬着白发,淡然沧桑的语调让雉姬的心头迟来的一缩。
一滴清澈的泪湿润了眼角,顺着白皙的面颊,一路向下。离开了琉璃水眸的泪滴,无论多晶莹,都会枯竭,浸没尘埃。
“虞伯…”
听着这多年不曾被唤起的称呼,纵使过去了这么多年,他的心头还是像涌上了一层狂风般汹涌激烈。他的手突地一顿,微颤的手指紧紧的捏住手中的竹骨,“三小姐?…”随即他压抑下那激动的神情,抬头目光流露出淡淡的悲切。他望着那素白寂静的明月,颤声道:“我又老糊涂了…怎么会,怎么会是三小姐呢?…祯囡,是看到我为她扎的花灯了吧…”
“虞伯!…是我,祯儿…”雉姬撕下人皮面具,飞快的奔向虞伯,一下子扎进他怀里。
“是我,是我…是祯儿、祯儿回来了,是祯儿回来了…”带着轻微哭腔的声音一声声敲入虞伯的肺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