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难民
马车行驶的路上，前方扬起了剧烈的风沙，公子素双腿夹紧马腹，枣红马儿低嘶一声后立刻乖乖的停了下来。
公子素望着这片突兀而起的风沙，眸色几不可见的沉了沉，敛声道：“停止前进！”
轿子前倾，雉姬步出轿子，立定在风沙中，细细的沙子并不密集，却也像细细的针一样轻划自己的面颊。
一望无际的土路上，无数的人在逃亡。不是那种曾经想象过的或是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段子，一群人排得齐整的推着车儿、赶着骡子和马驹沿着长长的道路向前行进。那是无数人毫无章法的乱窜，溅起的沙尘比天都高，车辙歪歪扭扭，路中间不少老弱病残因为速度太慢而被活生生的碾死在富人的车轮底下，而那溅上了血的车轮丝毫也没有停下的痕迹。在漫天腾起的沙雾中，甚至还能看到无数人从别人的身上踩踏而过，不是踩在尸体上，而是拼了命的将前方的人推倒，然后飞快的从那人的身上迅速踏过。
可以说，一条逃亡的路，始终都是由难民的尸身铺就的，路有多长，尸体就绵延到哪里。不少穷人都死在那无数次的流亡中，而他们的家人早就变得麻木，连沙坑都来不及挖好，将死者体面地掩埋，只是轻轻的用沾满泥土的粗短手指阖上死者操劳一生的眼睛，就那样离去，继续同样的流亡之路。不知路的尽头是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终点，甚至不知道自己人生以后的路要如何走，就那样随着众人的步伐，不是被别人推倒踩死，就是把别人推倒踩死。没有人觉得这是什么残忍作孽的事。
在这样的时候，为了毫不体面的生存，一切事情都显得理所当然…
满面的风沙中，雉姬看到了让她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一幕。
有钱人家的马车在前方疾驰，飞奔的马蹄直直的朝前方那一对惊愣住了的孩子踏去，此时一个瘦小个子的书生站了出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辆马车，意图拦住那辆想要碾压过孩子身上的马车。透过浑浊的滚滚沙尘，雉姬甚至能看清那书生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面容，和那双甚至不能完全遮掩住那两个孩子的瘦弱双臂。
雉姬并不觉得那辆马车会因为即将碾死的是个大人而会停下来。果不其然，那车夫只是冷哼了一声，便骤然加快了前进的速度，马儿吃痛，双蹄疯狂的奔驰着。雉姬下意识的就要使用轻身术纵身上前，可是双臂却被紧紧抓住。公子素的眸中神色不变，眸底却沉沉如一汪深邃的深潭。修长有力的手握住雉姬裹在宽大朝服下的纤细藕臂，看似轻易就可挣脱开，然而任由雉姬如何挣扎，那只手都纹丝未动。
雉姬珊瑚色的唇细细颤抖着，眼中流露出悲凉，甚至还有一丝丝惊惧，仿佛那马车要踏上的那个人，不是那文弱的书生，而是自己。马儿一声长嘶，鲜血如雾般喷涌而出，那瘦弱的身躯甚至没能发出一点声音吗，便沉沉的倒了下去。细细的风沙被裹上鲜血的颜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刺目，夺目得近乎妖冶。
雉姬悲伤地闭上双眼，眸中一片干涩，那双曾经常常水雾氤氲，灵气充沛的眼眸，此时黯然枯槁的仿佛埋葬了无数的黄沙般寥落。她缓缓回过头，凝视着公子素的脸庞。公子素的眼眸依旧投向远方，似是继续看着那令人心碎的一幕，亦或是透过那一幕，向远方默默眺望。
“这就是你想要的？…”珊瑚色的唇不再颤抖，她看着这个曾令自己引以为知己的人，心中第一次觉出两人距离的遥远。
“这样的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你又能救得了多少人。”
雉姬呼吸一滞，一种无力感深深地涌上心头。
公子素顿了顿，又继续道：“亦或者，你想那些潜藏在队列之中的那些眼线知道你并非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员？”
手无缚鸡之力…是的，现在，自己只是慕允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靠斗诗大会状元之名而上位的钦差正使。
无数的沙尘持久的弥漫，比刚刚略浓了些。雉姬依稀可见那没被护住的孩子被马蹄踢飞后重重摔在沙土之上溅出的血泊，和那被扑倒在地上将头埋在沙中无言哭泣的女孩。
琥珀色的翦水双瞳中已经不复是无言的控诉，取而代之的，是无垠的死寂。
“只是这样你就心痛了么？你还没见过更为惨烈的…如果你见过，就会觉得眼前的这一切，不过而而。”
雉姬回转头，不可自抑的微张小嘴儿，没有明白公子素说的话。但她却能清晰的感受得到，公子素喃喃时，自内而外所散发出的那抹淡淡的凄怆，虽然只有一瞬，却已经让雉姬为之错愕。因为，这样的神情，是不应该在公子素这样洒脱的人面上流露出来的。
她细细的凝视，眸光像细细密密的丝线一圈圈的将公子素轻柔缠绕，却并不窒息。公子素回以同样淡然的目光，两人从彼此的眸光中分明看到了同样的东西。雉姬贝齿轻触了触下唇，她心中对于公子素的猜测开始变得动摇，能够拥有这种目光的人怎么会是…哪怕只流露出一瞬，但雉姬确信她看到了。在这一刻，雉姬也分不清，到底是她自己的希望还是真的认定如此。
“这只是一个开始呢，允弟，你最艰巨的任务还在后面，难道你想让全军的士气一直一蹶不振么。”公子素敛了敛眸，似笑非笑的看着雉姬。此时的雉姬仿佛有一种错觉，她好像看到了公子素那双泛着银灰色光泽的浅褐色眸中闪过了一抹嘲弄的意味，那一闪而过的深沉早已转瞬即逝。
他为什么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呢？尤其是在之前关系一直很和缓的前提下…他究竟是在指那件事情呢？还是仅仅是对朝官的不信任及不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