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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十七岁

我一直在想,要对谁,以一个适当的方式,在一个适当的时候,讲一个普通的故事。而我现在,已经找准了说这些故事的调子。

有谁愿意听一个女人的上个世纪呢。时间过得这么快,人们这么忙乱,哲学这么多,人们生存的技术和艺术每天都在变化。

每次我看到他们的笑脸,我都迟疑。他们的脸今天是笑着的,也许忽然某一天,像一首诗里说的,就会扭过头去,情人也会变作仇人了。

黄昏还没有开始,天阴着,一个散漫的午睡刚刚醒来—就像我,抽一支烟,把腿伸长了,靠在沙发上看天花板。有时候人会在生命奔跑的瞬间忽然停下来,想一想自己所认识的人,爱的和恨的,被伤害的和所伤害的,过去了的和必须守在身边的。人生陷入某一种僵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有时候你必须听从某一种宿命,那是一种怨也怨不得、躲也躲不开的惯性和定数。

窗外正是新世纪第七年的六月的夏天。20年以前,如果也选择在一个六月的夏天俯看北京,其实是一幅暗蓝色的风物图—中轴线上的帝王建筑散发暗金光芒,显得触目惊心。街道呢,像鱼脊骨一样向双边辐射,双边的高低轮廓是一些不起眼的老槐树,像一张宣纸被洇湿了边缘。被辐射的老旧房屋,带了新装的生分、掺了虚假的华丽—那里面曾经有多少风流韵事、男欢女爱呢。不知名的人,一代复一代,一个个生老病死了。他们和我们,在一个叫做北京的地方前仆后继……终究,在时间面前,人们永远的同命相怜哪。

那个背对着门、穿着白底子黑圆点的无袖小衫、晚饭后坐在走廊里的人就是我。在20世纪80年代的夏天,北京的小区一片挨着一片,火柴盒的楼房一座挨着一座,全部是灰蒙蒙的,仅有绿意是楼前的草坪。草坪上总有打羽毛球的男孩子。他知道我母亲是医生,远远地冲我喊:“从小是吃卫生球长大的!从小是吃卫生球长大的。”或者:“自来卷,吃花卷!花卷不如自来卷!”我小尖脸,肩膀消瘦,锁骨突出,梳两根辫子的发梢卷曲,油润乌亮。我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根本不答理,然后掉头走开。

我常常记起那个夏天,楼下的孩子互相叫嚷起来。从他们的角度仰头在天上寻找,或许可以看见二楼的阳台上垂着一条晾干的大花裤衩,中间的那个男人的开口正在我头顶。如果他们的眼神好,还可以看见我的涂抹着紫药水的膝盖,短裤管下是两条茁壮的腿。我因为暑假总去游泳,腿晒得特别黑。

那一年我究竟是十几岁呢,15岁还是17岁?那时候的夏天是清香的。下过雨以后,空气中弥漫着榕树花被打落一地的冷湿气。我的耳根边上,有六月的过堂风汩汩吹过。几捋头发腻在脖子上,我懒得拿手巾,用肩膀子胡乱一抹。…

电影院正放美国电影《爱情故事》。女主角叫什么我忘了,我房间的饼干筒上就是她。每一次我吃饼干,都梦想着有她的化妆—戴着塑料耳环和涂口红,指甲上染着亮色。风子就有一支很好的口红。她家住得离我很近。她姐姐读大学,经常带回《未名湖》诗刊给我们看。我们唱着卡朋特的《什锦菜》和《世界之巅》,也常常读那种叫做“诗”的分行的句子,唱罗大佑的《春天的故事》。“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年轻时为你写的歌恐怕你早已忘了吧……”

“诗,是一种生活方式。”我周末去她家时,她姐姐站在高处,煞有介事地说。风子傻呵呵地笑着。我看着她姐姐的嘴巴,不敢说话。我梦想着以后的某一天,我也成为好为人师的大学生,和男朋友揽腰走在街上、在腰身打扮得妖娆,穿高跟鞋,吃冰激凌。但是现在,对我来说,我的“生活方式”就是每天做无聊的习题,六点以前按时回家。晚了我父亲会训我。我的生活方式还包括每个周末骑很远的车去补习英语,在我的作业本的边缘偷偷摸摸地画一些秘密。

那些夏天真热。我桌上高考的练习题永远做不完,我就把它们翻过来作白纸。我拿一支铅笔永远画一幅图画—狐狸脸,一只眉毛高挑上去,锁骨下面是胸,两只叫做乳房的秘密,永远翘着,呈现一股蓬勃向上的生长。我愣一会神,看阳台对面树上的一群鸟。它们在晚饭以后,突然呼啦啦飞起,一群一群的,在压低的灰云底下飞去飞来。

有时候我去王府井美术用品商店的一个角落里看那些半胸石膏像。胸像上落了很多土,很脏。我知道欧洲女人的胸部是圆满的,她们的卷发烫了,优雅地盘到脑后去。有时候我也去百货商场悄悄地观察那些内衣柜台。偶尔可以看见一个大妈,用白色胸衣比画在衬衣外面,将自己胡乱一围。“合适!就是它了。”我听见她操着京腔说,我的脸莫名其妙地红起来,仿佛那个众目睽睽下的人是我,立刻转身逃走—在20世纪80年代,大妈和姑娘们从里到外都是下垂的。有时候我也注意她们裙子下面的腿,在众多的大象腿中,记住那些流畅修长的线条,和它们的健康轮廓。

我父亲回家的钥匙声一响,我就立刻逃回到房间里去。我在上中学以后,就很少跟他谈话了。在党政机关的宿舍楼里,所有的家长都长得一样。他们提个皮包,不苟言笑,在家里也惯用一些社交化的词,毫无亲切感,简直让人畏惧。

“人生最重要的阶段,要抓住时机,更上层楼。”

“听大人的话。他们见的人多,人生有经验。懂不懂?”

“大人说得不对,你就不听了吗?”

这是我父亲最常说的三句话。平常,如果我、我母亲和他一同出门走路,我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调整位置,让我母亲走在中间。我知道他严厉的腔调。我听着,点着头,又恐惧又紧张又窃喜。他并不知道,在我的抽屉里放着各种裸体画:躺着的,坐着的,站着的。我在她们的身边画各种我能想象的花朵、叶子和枝蔓。她们永远裸露上半身。关于胸部,只要在肩膀下部,勾画两个均匀而饱满的圆就可以了。有时候画乳房的细部,就在大圆里面,再画一个句号一样极小的圆,代表那个秘密和秘密的尖端。有时候也把两个圆重叠起来代表侧影。极少的时候,我在下部画几根毛发,代表一个女性身体的俯身姿势。在一个女孩的理解里,女人的身体就是几个饱满的圆形加上一丛细密的毛发。

“叫叔叔阿姨。”有时候他们在院子里遇到熟人,对我说。我低着头,脖胫细长,身体细瘦,听话地说:“叔叔好、阿姨好。”

“这姑娘这么乖,长得像你们俩谁呢?”他们边说笑着,拍了我的肩膀。“别驼背啊,小姑娘挺直些!”那人说。棉布衬衣底下的青涩的生长,却被那些成年人轻佻地说破,我觉得他简直是一个不要脸的流氓,耻辱蔓延开来。

很多时候我在作业本的边缘,用铅笔画上一只眼睛。永远是一只向上挑的眼睛,有睫毛,有眸子,嘴唇用铅笔的明暗表示弧度。也有时候是一只肥白的手,翘着兰花指,指甲的轮廓清晰可辨。她们有各种表情,沉思的,侧着头的,用一只手拿着纸扇的的,或者面无表情的表情。画完了,再用橡皮擦干净。王叔晖的《西厢记》里的崔莺莺啊,头上的发簪,衣服的皱褶那样经典,它简直把我迷住了,照着画了几幅,却总是不像。我有时候先画好仕女,再画一盏灯,写好“福星高照”四个字,然后几道笔触表示四射的灯的光亮。

我父亲常常开开我的房门突击检查功课。我头也不抬、面无表情地说一声:“爸爸回来了,我做作业呢。”一边迅速把作业本覆盖在画幅上边,然后刻苦地耸着肩,做出努力思考的样子,不时用铅笔括括额头,若无其事地嘟囔着嘴。大人们都是很好糊弄的,看看情况没有异常,也就和我相安无事了。

“满足于前十名不行,一定要进前三名。”我听见他们说,就点头称是。

“这孩子,太内向,心事重,太不爱说话!怎么才能开朗一些呢?”他们一筹莫展。而我已经放弃了和他们的辩论。他们,我是说那些大人们,永远是对的。我知道真理永远在他们那边。

那一天终于来了。“她怎么变成这样啦!”我听见他们嚷起来。在我的绘图的陶醉里,一只手,突然从后面伸了过来。我惊恐地回头,看见一张暴怒的脸,更多的是鄙夷。“你学坏了!”我父亲说。我的半张脸挨了一击,热了起来。那些画上的眼睛分裂开来,变成碎片,纷纷落下。我的心像几颗豆子,骨碌碌地滚远了。像一些种子,滚落到田野里去了。他们听不到,一个少年心脏失事的轰鸣。正如家里不小心跌落的一只瓷碟子,无可挽回地掉下去、掉下去。跌落迅速得来不及接应,就触地了,摔得粉碎。我看见摔碎的瓷片像水花迅速开放、四散飞溅,我就弥漫在这颗透明的花朵里。四周顿时黑暗下去,一扇窗子缓缓地关闭了。

那些仕女的衣服的皱褶是多么美妙呢。几百年以前的她们,不过也跟我一样,在屋子里偷偷地发芽,身体里带着干净的香味,被父亲母亲严厉地管教和呵斥。她们的窗外,是饱满的夏天,花朵们随风摇摆,暗暗地滴露。有多少花朵,自己开放,自己凋零,时间就这样慢慢地流过。一百年也像过着同一天。

人生的一次羞辱来自父亲。我的嘴微笑着,但是眼眶却是热的。我相信监狱长一样的严厉来源于爱,我像犯人一样地无处申辩却因为被爱—这是一个家庭里的令人痛心的悖论。我只记得我把自己反关在房间里,背靠着门,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暗蓝色窗帘的皱褶一鼓一鼓,勃发的青春在瞬间就冷却了。

“你爸爸是为了你好,家长都是为了你好。你看看你画的画像什么样子!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老师会怎么看你?同学会怎么看你?”晚饭的时候,我母亲到我房间,伸手拈掉我嘴角的一丝头发,我脸一偏。“你爸爸是为了你好,哪能跟你父亲记仇啊。你大了就懂事了。”

我侧过头去,看镜子里的自己——头发直直地分披下来掩住小窄条的脸,两条细眉毛高挑上去,两只眼睛不调焦距地张着,嘴唇是一朵暗淡的紫,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坚硬的冷气。有时候我知道完全是自己的敌对姿态惹来事端,但这种情形绝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我简直忍不住。我理想里的自己是白雪公主,但是现在这副没有表情的表情,倒像是白雪公主的后母。我对着自己的脸,看见它一点一点地变形,然后就模糊了。

那天晚上我赌气地往嘴里塞在白米饭,低头不跟他们说话。肠胃旺盛地运动,嘴巴保持了沉默。我听见他们说:“这孩子变成什么样子,她成天总是画这些东西,应该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我把心事和饭一起囫囵咽下去,然后开始胃痛。

大人们!仿佛他们生下来就是长满皱纹的40岁,孩童的年代都在吃擦屁股的马粪纸,生活像皮鞋盒子一样乏味。而那些我画纸上的娇美的女孩子啊,我的青春跟她们一样,慢慢地发芽,慢慢地散发着香气,然后又慢慢窒息。又有谁能阻止青春的发芽呢。就像现在,我扭过头去看窗外,天慢慢地黑了。只有夜色,能够使一个孩子变成成年人—月光的水淋浴了她,她像所有的成年人一样,有小提琴一样的歌旋,有小小的绽放的花,有单纯的气味。她自己热起来,她让冰凉的镜面贴住身体,梦想着一个人的笑容如同缥缈的月光,遥远地穿透她的窗帘。

星期天,我乘坐117路公共汽车一个多小时到紫竹院公园。我穿一件宝蓝色棉布衫和白色布裙子。在售票处一摸裙兜,发现只带了月票,忘记带钱包了。

20世纪80年代的北京,天空澄明,树木高大。自行车像燕子一样一群一群飞过。街边的房屋没有那么密集,以砖木结构为主,楼房的质地也没有那么硬。三环路还没有完整形成。街道的汽车很少,忽然开过一辆,带起一阵尘土。风子在英语角等我。那个年代没有手机,连呼机也没有,我怎么进门呢?

一辆自行车“忽”地曲线滑过,骑车子的男子回头看我一眼。

我眯着眼睛看远处的街道,想起了一则智力游戏题。一个小游击队员过桥,桥上每隔三分之一处有士兵阻拦,但他们会间隔着打盹。他怎么过桥呢?标准答案是:他先朝一个方向走,走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再佯装往回走……结果被拦截返回,正合了自己的意。

我走到售票处的门口,微笑道:“叔叔,劳驾,我是刚从公园里出来的,东西忘在英语角的亭子里了……得进去取一下。”那个被称做叔叔的人看了看我,翻翻白眼。他其实比我大不了几岁。或许一个头发自来卷、梳辫子、小尖脸的女孩子正给他无聊的上午提了神。他怎么能断定她在撒谎呢,他只有不耐烦地朝里一努嘴。

我进门的时候简直笑得打迭,像一个老人咳嗽不止。旁边路过练气功的老太太莫名其妙地斜着我。亏得现在风子不在边上,否则我会立刻迫不及待地炫耀我的聪明,两人笑作一团。夏天的中午一丝风也没有,竹林完全静止,湖水中央有一群鸭子。我跃上一级石块,挺直脊背,双手背后。表面上是看鸭子,实际上正豪情万丈地得意于自己。那天我恰恰穿着人造棉的宝蓝色碎花衬衫,一条柔白裙子。头发是把两根辫子扭转起来一盘,别到脑后去,脖子根底下垂下几缕碎发,看起来就是一个很舒适的女孩子。我简直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很多年以后我想起来,仍得意于自己—我这个人的毛病,就是反复地、不厌其烦地得意于自己。在很多年以后,我为我的虚荣吃了那么多亏,我的毛病也还是改不了,这就是女人的通病。

“蒙人还挺自然,嗯?北广的吧?”我忽然听见旁边有人说。

我吃惊地回过头去。那一个瞬间,旁边快速晃过一个人恍惚的影像。他走过的一刻,侧着头,朝我笑笑,道:“一个人傻笑什么哪—女人笑起来像鸭子,女孩笑起来像鸽子。”

那是一个成年人,高个儿,头发根根竖起,穿着一条乱七八糟的牛仔裤,浑身上下透着不正经,正歪着一张嘴从左笑到右。我小时候觉得20岁显然就是一些老人了,像那些前辈英雄,20多岁,组织过无数场战役,历经腥风血雨。现在我再过两三年也20岁了,真是可怕的事情。偏巧我那天出门时,刚刚跟大人们闹别扭取得了胜利。他们不让来,我偏要来。我真是非常的快乐,所以对年龄也忘记了挑剔。

我来不及回答,他也没想听回答,就快速走过,消失在岔道上。

那时候北京的英语角,其实就是山坡上一片庇荫的小树林。很多戴眼镜的学生、老师,或者自由知识分子们,手臂下夹着书,互相以英文招呼,几个人围成一圈,郑重地说着人生和生活。在20世纪80年代下半叶,人们那么单纯和认真。他们还不懂得消费和享乐,他们还在为理想而苦苦追寻。这种地方,偶尔来一个老外是非常稀罕的,立刻就有一群人围上来,听他的发音,抢着说话,谈各种见闻。最受欢迎的是那些发音好、口语流利的女大学生。她们不仅可以谈话,还可以使那些心怀鬼胎的男学生们在英文学习的名义下,递进社交,愉悦生活。

“不许随便和男人说话,那里要是有坏人呢!”我母亲说。她的原则是不赞成我干任何事。所以我基本上寻找女性谈话者。现在事隔很多年,经过了那么多事,我还是无法判断,我少年时代的恋人究竟是一个穿牛仔裤的好人呢,还是一个戴眼镜的坏蛋。

远远地我看见风子了,她英文口语很好,正在参与一圈人的谈话。

“最近中国的环保问题严重。”她说。

“美国最新的片子是《脱衣舞娘》。性解放已经过时,欧洲家庭日趋稳定。他们最看不起暴发户一样的美国人,麦当娜当然是一个骚货。”

“法国的心理电影《红》、《白》、《蓝》看过没有?冗长、沉闷、但是很艺术化—欧洲的片子都很艺术化,好莱坞在制造垃圾商品而不是高贵的艺术。”

“国际高度评论中国的改革开放!但是他们也批评中国的官商腐败。”

那些问题很宏大,我的语法说不清那么复杂的句子,但是我能够努力听懂。风子的表达能力比我强,正在口若悬河地说她姐姐的《未名湖》诗社和西川、海子还有骆一禾—“……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去寻找光明;那些人微笑着,不知什么时候,忽然转过头去……”

他们也说各种新鲜趣闻,美术展览、电影资料馆放的陀耶托耶夫斯基的电影,朦胧诗,柯布西耶的建筑,领导人的儿子在国外等。也说彼此的TOFEL成绩,哪个国家签证比较容易,交换最新的GRE考试技巧。

到这里来的不全是学生,很多是热爱英文、追求时髦的中年人。20世纪80年代末期正是出国热潮,他们来这里是要学习生存技巧。其中有设计院的研究人员,有老师,有医生,也有文化处的工作人员。那些夹着“某某摄制组赠”皮包、穿皮鞋留平头的男青年,多是报社记者。“我毕业于山东,这个公园的管理怎么这个样子?!西方的管理制度是非常严格的。我在美国吃麦当劳,从用料到服务到管理模式,他们全国所有的规格都一样。”那时候似乎记者的地位高于一切,他们常常俯视全球,提出现实问题,指评江山。其中有很多生词我听不懂。

他们乐于看见熟悉面孔就点头招呼,然后自我介绍结识新知。场景仿佛是国外电影里常见的开沙龙的绿草坪—绅士和名媛贵妇们正喝着鸡尾酒,谈最新见闻,风流韵事在空气中默默酝酿。远处,居然有人热情拥抱。“肯定是驻外刚回来的。”我听见有人说。以现在的眼光看,拥吻是一个常见的街景,在20世纪80年代,就有些超凡脱俗的意思了。特别在这里,大家似乎被某一个氛围笼罩。人们可以躲在英文里,做一些电影里常见的事,说一些电影翻译片里才能听见的话。

“你从哪来?我很荣幸认识你。”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问风子。大约他是南方人,个头不高,戴着眼镜,有点结巴。我不喜欢这种小男生。

“Senier…School。(高中)”

“你看起来很有魅力。你听《美国之音》吗?”

“不,我听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的Redio…Beijing。”她说。

“你呢?”他忽然转向我。

“Me…too。我也是。我们喜欢英文歌……比如《Contory…Road》和吉他曲《爱的罗曼史》,但遗憾的是我们不会伴奏。”

我说着,努力使自己发音准确,语法无误。但是我发现那小子的眼光上下游移。他的眼光侵犯了我,这讨厌的家伙。

隔了那么多年,我记不清那些谈话了。我只记得不远处的密集竹丛随风摇曳,把更远处的一潭湖水遮避了。风从那边吹过来,在我的皮肤上轻柔地滑过。我的身体里仿佛装着一个敏锐的雷达,我以它判断那些男人的近疏。如果有人站在我的身后,我也会感受到他的热力,从而判断他的位置和动机。

“那你一定更喜欢做智力题—喜欢小游击队员过桥的故事吗?”那人走过来说,我一眼认出他来。他比我刚才看见时更像一个中年人。个子高大,松松垮垮,脸上戏虐地笑,双手插在裤兜里,浑身吊儿郎当的不经意。在我认出他的一刻,我的雷达立刻反应出,这正是我大人们不让我答理的那种典型的坏蛋。

风子不明所以,以新学会的句型抢答道:“我们当然喜欢各种智力游戏题,比如,一个猴子怎么……”

“那你可以把小游击队员的故事复述一遍吗?”他煞有介事地对我说,歪着嘴一张脸从左笑到右。

“什么小游击队员的故事?”记者问,“游击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我感到十分好笑,但又要努力忍住。一个中年人本不在我的视野里。我完全可以不理他,婉转地拒绝他、敷衍他。像电影舞会上那些漂亮的公主,袅袅地站起来,因为显而易见的优越感,俯视单腿跪地的贵族浪子。现在事隔多年,我回想起来,也许因为刚读完英文版的《巴黎圣母院》,我想起了爱斯米拉达给卡西莫多喂水的镜头,那情节里有一种一个十七岁女孩子所崇尚的居高临下的审美。所以我回答:“对你,我可以选择说不回答吗?”

“那是你的特权。”他歪着嘴笑道,“那换一个话题:你是北广的吗?北广的学生最擅长随机应变—当然了,‘随机应变’这个词有时候也可以叫做‘说谎’。碰巧我在门口时看见有人‘随机应变’了。可以问你有多大吗?”

周围的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记者和大学生转向了别的话题。他把我当成大学生了,这让我心中窃喜。我说:“我可以先知道你的年龄吗?”

“女士优先哪。”

“女士优先!并不是女士优先说话,而是女士优先聆听……”跟他说话,我感到自己思维顺畅,表达迅捷。我愿意在他面前卖弄,惹他不高兴。

他果然嘎嘎地笑起来,笑声像一个脚下装两个筢子、爬上电线杆子修理电线的小青工似的没有规矩。嘲讽道:“你是想表现自己智商很高吗?”

旁边有许多人来来往往。那个报社的记者凑过来胡乱听听,赞可道:“嗯,语感不错,发音不错。”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和即将发生什么。他们不知道在一个夏天的不经意的时刻,一个十七岁女孩的人生正在他们眼皮底下慢慢开启。我被他尽收眼底,这让我不好意思。急忙防卫道:“你是想表现自己理解力很强吗?”

“看来你和我一样聪明。”他说,他用了“as……as”的句型。“告诉你,因为我是北广的老师,你像我那些不听话的学生。”

他说:“中文的许多妙处英文是表达不出来的,比如我想说—你很轻曼,很有悟性,英文就无法表达。再比如我还想说,我这个人是大愚若智—注意,不是大智若愚,也无法表达。可见母语的表达可以直抵内心,是学习任一门语言也永远无法企及的。”他没说完话,我已经捂着嘴咯咯笑起来了。

“女孩笑起来像一只鸽子;女人笑起来像一只母鸡。所以判断一个女性的年龄,应该听她们的声音。”他道。

“你知道国外称一位女性是某小姐还是某夫人,是由她的腰围来决定的!小于一尺九才可以被称为小姐……”他又说。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记者这次完全听懂了,于是在旁大声指责道:“你不认为你的诠释非常主观吗?称小姐是英国人最先的发明,按照在18世纪的传统的一种文明……”

但他对辩论没有兴趣。“我要走了。”他对我说,“刚才已经测试了你的智商,现在测试一下你的记忆力吧。62012309,记得住吗?”

我看着他过身去。他走路时大大咧咧的,肩膀有点晃。

那一天,我往远处看过去,天空的正中有一只风筝,高高低低地。天空是青蓝的颜色。那风筝没着没落的,忽然飘到远处去了。“你看,你看!”风子嚷起来。我眯着眼睛看远处,风正把我的头发撩起,头发丝被吹到嘴唇里去。在那一个瞬间,忽然,我心里的某一个角落“嗤”的一声被一根火柴引着了。

“钢镚儿,你口袋里有硬币吗?”我对风子说。

“钢镚儿?要它干吗?”风子奇怪地看我。

我把硬币往天上一扔,暗自猜测我的未来。麦穗的一面是去找他,五星的一面是不去找他。

所有的十七岁都是淡蓝色的,有一点忧郁,有一点狂。命运在四边的草坪中躲着,偶尔跳出来,会吓人一大跳。

那个夏天很漫长,转眼秋天就到了。我哥哥上班了,他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了一件紫红色风衣。“穿上风衣,你看起来像十九岁。”我哥哥说。

这就是在20世纪的一个普通周末的普通故事。在那个周末的时候,两个女孩子偷着结伴去英语角和游乐园。太阳很大,她们玩了一个项目又玩第二个,所有的项目都是在旋转,旋转。她们俩在巨大的大转盘顶峰看北京的风景。世界没有变,城市也没有变,她们看起来,也都没有变。只是在没有人注意的暗处,一定有一朵花暗自地开了,花瓣伸展开来,开出了蜜糖。后来四季的风从不同的方向吹,总也吹不来那一天的气息。

转眼过去了很多年,也许是20年吧,我后来又遇见了那个广院的老师。现在,等我再去看那些风筝、游乐园和钢镚儿的时候,我已经变成了平庸的妇女—平庸、淡然,无聊,头发丛里有一根白头发,会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拔出来。对那些饭桌上男人们的扯淡玩笑,我也应对自如,从容不迫。

有一天我开着车,路过一条满是树林的小路。对面走过来两个细瘦的孩子,大概是早恋的初中生吧,小心翼翼地牵着手,躲躲闪闪的眼神。女孩子大约穿着白色的戴着风帽的毛衣、牛仔裤,一条红黑格子的丝绒围巾。他们像风中的一张糖纸,很快地飘过去了。我开出去很远,还在反光镜中看他们的背影。然后我忽然看不清楚远处的路了,我居然情动于衷,哭了起来。开始还是试探性地,小小的抽泣,慢慢地居然涕泪滂沱,呜呜地哭着,眼泪把眼影和口红润湿、模糊掉。

我一边歪着嘴一边开车。路过红绿灯,我把车停下。一辆出租车距我很近,那司机转过脸来冷漠地看我。他一定看见了我扭曲的难过的脸,他也一定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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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所周知,以创意经济为核心的新型文化产业已经成为当今发达国家的经济发展支柱,而在这个产业队伍中,动画产业异军突起,已成为和通信等高科技产业并行的极具发展潜力和蓬勃朝气的生力军。相比之下,曾经一度在国际上享有很高的声誉,并筑就一大批优秀经典的动画作品使之成为世界动画长廊中的瑰宝,还被国际同行誉称为“中国学派”的中国动画却显得步履蹒跚。
  • 篮球之王牌得分后卫

    篮球之王牌得分后卫

    龙啸天,场下善良、有爱心、重感情、大方、谦虚、仗义,与队友相处融洽,训练刻苦,善于学习别人的长处,永不满足。场上冷酷、无情、嚣张、霸道、永不放弃,爱投三分球,爱喷垃圾话,打球聪明、智商高,爆发力强,只有两种兵器能形容他,那就是长生剑和霸王枪,刚猛又不失细腻。同时献给很多为了生活离篮球越来越远的我们,回味篮球带给我们的快乐,呵呵!
  • 别惹火,小保镖

    别惹火,小保镖

    倪君尧,一个站在音乐巅峰的男人,一个被视为偶像的超级巨星;却鲜少人知道他生于S城高干豪门魏氏,是人人鄙夷的妓女之子。米小璃,为了攒钱拼命工作的草根女,为了偿还高额债款,做起了高风险高收益的全职保镖。他出道四年,待人接物淡泊,从不与人过分亲近,据说,他只宠过一只猫…
  • 一句话改变孩子一生

    一句话改变孩子一生

    这是一本将古今中外的名言、警句、格言、经典名人故事和现实案例完美结合的读本。名言、警句蕴含着深刻的哲理,凝聚着震憾人心的精神力量,甚至浓缩了名人一生的智慧,对孩子的教育和影响非同一般;引人入胜的精彩故事是名人一生的缩影,可以教给孩子做人做事的原则和道理,引导孩子用积极、向上、进取、乐观的态度面对人生,感悟人生;书中的案例都是孩子的同龄人学习和生活的经历,孩子会从中找到知音,引发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