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特地端来一碗汤,放在雎阳宫桌面上。
“这是御厨熬了一早上的参汤,甚是滋补的,眼下天冷了,慕阳很该多喝些才是。”
慕阳腮上挂着泪痕,拢手坐在胡床上,眼望着碗面上漂着的油珠儿,眉头不着痕迹地拧了下。
白眉山那样的地方盛产人参,每逢来不及下山买菜,宁师父便上山坳里拔了它来炒了吃,或者切成丝儿淋上麻油凉拌了吃。宁师父所会的菜式十个指头就能数得过来,而他对于材料的运用又极其不具备灵活性,所以在山上呆了十三年,前三年里她跟宁笏的味觉很受了一番折磨,而到了后十年,她不得不逼着宁笏去拜山下名闻四乡的大厨学了十个月烹饪技术,从此各道味觉神经这才开始得到了终极释放。但因为宁笏这个人十分的懒,所以上地里拔人参来给他们当饭吃这种事情,仍然没有少做。
所以参汤这种东西,实在勾不起她半分食欲。
更何况她现在又正在委屈之中。
如今天下三分,楚国、齐国和魏国呈品字形分布于中原,各国势力相当,打起仗来都没有什么特别便宜可占,相互间便也安好了数十年。慕阳作为楚宫里曾经备受圣宠的妃子所生的公主,即使母妃十三年前便已过世,但有着楚皇一如既往的宠爱,倒也无人敢与她添堵。
今天这场梁子,结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皇,楚皇陛下。
有时候她真不明白天下人为什么都觉得皇宫好?四面高墙,连只鸟儿都轻易飞不进来。十三年前她三岁,母妃过世,她也险些一命归天,适时宁师父带着宁笏路过京城,一剂药将她救活,但也算出她命里尚有一劫,须得离宫避过。宁师父是母妃的亲表哥,特长是周易占卜之学。楚皇曾想请他出任钦天监一职,被他婉拒了。如今他要带她离宫,自然放心得很。于是那一年她便由宁师父带到了白眉山,从此开始了把人参当萝卜啃的悲苦生涯,中间再也没有回来过。
当然,十三年里除了啃人参之外,也没少学别的。宁师父是个博学多才的人,终年住在荒山野岭的缘故,研习起各种技艺来不怕没有时间。满四岁时,宁师父先是教宁笏和慕阳读书写字,慕阳看了一整年飞鸟走兽,写起字来很是有些像野鸡扒雪,宁师父于是因材施教,说:“弹琴是个需要手巧的活儿,不如你先习琴艺。”半年后,茅芦后小山岗上的雀鸟被琴声轰得绝了迹。宁师父毫不气馁,接着让她学作画,这倒画出了几分兴趣,趁着年节下,跟宁笏背了几幅门神图到山下售卖,买一送一地,也终于得了几分午饭钱。
以后又不断学诗词歌赋、经世济国,她也很是配合的学,十岁那年郑重写了篇《夫子赋》送给宁师父贺四十岁大寿,宁师父先是很高兴,读到半路突然掩面而泣。她究其缘故,宁师父抚案长叹:“算了,我看你根本就不是这块料。还是去帮我搬酒坛子罢!”
宁师父这番气话,使慕阳心中很是愧疚,心甘情愿搬了三个月酒坛子,居然误打误撞学会了七八分酿酒功夫。再加上后来宁笏去了学烹饪,于是宁氏一门弟子里,承其师钵者无,不务正业的偏才倒有一对,这令宁师父很是烦恼。
宁师父烦恼的时候就去找庙里的不能和尚下棋。之于于不能为什么取名叫“不能”,慕阳与宁笏有过一番探讨。宁笏认为,不能和尚是因为自幼剃度皈依,以致几十年来不近女色最终不能人道,所以才“不能”了。慕阳却有不同的看法,她从不能的长相以及周围的地理环境结合推理,觉得这也计跟隔壁山上那所尼姑庵有关。“这说明不能的师父很有先见知明,两寺相隔甚近,为免佛堂不清静,只好给徒弟挂个牌子叫‘不能’,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骚扰。”
不论如何,两个人的结论都表示对不能某方面的能力深深感到怀疑。
这样的论调虽然看上去有些阴暗,但他们背地里腹诽却是有原因的。宁师父本身荤素不忌,慕阳刚上山时,什么蹄膀肘子猪头肉,没见他少吃。但自从不能和尚原先所在的寺庙被大水冲垮了,转而搬到了白眉山上之后,宁师父时常与他在一处,久而久之居然也忌起荤来。他不但自己不吃,可恨的是还不许宁笏和慕阳吃,这便使慕阳他们对不能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意见。趁宁师父出门之便,慕阳便抱了柴火,烧了油锅,让宁笏把藏在树上的两只野兔宰了,放了茴香八角桂皮黄酒,三瓢水下去,两个人守在灶台后流着口水炖将起来。
——就是因为常常这样子缺吃少食,所以才让慕阳遇见了君淳。
卓尔不群的君淳,潇洒善良的君淳,让慕阳一想便想了三年。可是父皇居然不肯让她去寻找他。
“慕阳,趁着汤还热,快将它喝了吧。”
皇后又在温声催促。慕阳看了看互绞着的手指,叹了口气,将那碗汤端在手里。思念着心上人却又看不到他的时候,其实吃什么东西意义都是一样的。慕阳原谅了这碗人参汤,将它一饮而尽。
皇后递了条手帕给她:“知道你还在为昨天的事情生气,但皇上终归是你父亲,眼下那位君先生又毫无下落,你连人背景也不知道,这人海茫茫的,一下子也无从查起。宰相裴玄年轻有为,又长得俊秀美貌,可谓前途无量,若按我的意思,把你指婚给他,这倒是门不错的亲事。”
慕阳抬起头,把嘴张了,忽地身子往前一倾,吐出口殷红的血来。
“慕阳!慕阳?!”
慕阳趴倒在地上,两眼睁着望着前方,口角渗血,一动不动。半刻前还在因为父亲不同意她出宫寻找心上人而不痛快的小公主,此刻已贴紧在地上,犹如成了个纸人。
这绝不会是因为被指婚而激动成如此。皇后与身边宫女俱都尖叫站起,粉面如雪,顾望着四周。
“快去唤人来!快去唤太医!”
殿内外宫人无数,谁也没有想到方才还温馨详和的场面突然变成这么样让人脑袋迸裂地血腥。一时间殿里人来人往纷乱如麻,侍卫们以最快的速度守住了殿门各个出口,宫女们哭喊着扶起地上的慕阳,皇后探手到她鼻尖之下,立即像烫到了一般缩回手来。
“皇上!快去禀报皇上!”
母仪天下的贵妇人纵然见惯了宫中风云变幻,此时涉及到才回宫不到一月的小公主之性命,也难免浑身发颤。
也有宫人们应景地安慰着皇后,但明显的口不对心。自从上个月因母祭而被接回宫的小公主回宫至今二十七天,从来没有任何不适之症。此时才不过喝了中宫一碗汤水,就立即口鼻渗血人事不知,换成个傻子,都会往不甚光明的方向猜想。
这位自幼生活在白眉山的小公主实在太受楚皇宠爱了,年长的宫人还记得,当年她的母妃也是跟她一样,有着浓淡相宜的双眉,顾盼生辉的两眼,雕塑一般坚挺小巧的鼻梁,精巧又粉嫩的双唇。唯一不同的是,她略显麦色的皮肤,以及浑然天成的性子,这让看惯了宫中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们的宫人和楚皇感到多么意外和惊喜。
不管楚皇是因为爱屋及乌而宠爱小公主,还是真心地因为对这个流落在外十来年的女儿不曾照顾而心存愧意,皇后也生了两位公主,如今小公主一回来就这么受宠,身后除了楚皇之外又没有任何背景,因嫉妒遭受毒手简直就是迟早的事。
宫人们一边忙碌一边暗地里叹息,出头的椽子先打烂,说的就是这么个道理。宫里的日子,你当好混的么?
门口侍卫们脚步刷啦啦一响,位极至尊的男子由另一位美艳女子相陪着大步进了来。衮服冠冕之下那张保养极好的脸上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慕阳由太医们包围着,仍然睁着眼睛,瞳孔散开,痴痴地望着前方一切,但已经是停止心跳及脉搏了。楚皇将她往怀里搂了一搂,旋即把她放下,拿起还剩下几滴汤汁的汤碗,从太医手里接过根半尺长银簪探了探。银簪即刻变成黑色,皇后的脸却变成雪白。
“是你送的汤,逼她喝下?”
“不……皇上!不是臣妾下的毒!不是臣妾啊皇上!”
皇后跪下,浑身如筛糠。
楚皇紧握双拳,闭了闭胀得通红的双眼,怒目一喝:“皇后无德,即刻起押居沁幽宫!无朕旨意,永不得出宫!”
“皇上!皇上!臣妾是冤枉的呀!皇上!……”
皇后后冠被撸下,披头散发地,由侍卫左右押着出了殿门。满殿里人皆不敢出声,尽数跪在地下,如同一颗颗树桩子。
与楚皇一同进来的女子扶着他回到慕阳所躺的胡床前,楚皇复将慕阳抱在怀里,嘶哑着声音道:“淑妃,让人拟旨:赐公主谥号宝庆,以长公主之礼厚葬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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