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凉这厢还在忐忑不安,刘彦、杨念已经回到洛阳城,那贺楼白呢?他可有平安返回,还是他已经回转鲜卑了?
谢子峥这厢被带进一间正厅之中,一进厅,那为他带路的护卫便转身离去,谢子峥一抬头,却见两个他认识的背影正矗立在厅堂之中,低喁交谈。
闻见身后的响动,那一身白衣的先回转过来,是已经焕然一新的司马睿,而另一个随后转过来的人,却是头戴漆纱笼冠,面容清癯儒雅的贵族少年。
那少年见谢子峥,笑着拱手一揖,“孝儒,久见了!”
谢子峥也是一揖,神情依旧清冷无波,“茂弘兄。”
这少年不是他人,正是那日在邙山之上,坐于司马睿榻几之中的另一名白衣文气贵公子,琅邪王导。
琅邪王氏是北方头等士族,公认的名士领袖王衍是王导的族兄,王导素与司马睿交好,但此时现身于琅邪王府与谢子峥相见,又所为何事?
这时候司马睿也笑道,“既是故人相见,何不入榻相谈?”说罢一鼓掌,对门外候命之人吩咐道,“来人,上飨!”
须臾之后,酒肉已上几,三人皆已入榻,王导手执酒盅,慢慢抿了一口,笑道,“孝儒风采更胜从前,当年为兄与你初相见之时,已是两年之前,这光阴如隙,凭地令人惆怅。”
他如此说,谢子峥却是轻抬了酒盅,掩袖一饮而尽,并未回话。
司马睿在一旁看着他的反应,眼波一转,蹙眉笑道,“噫,茂弘好不识趣,此等重逢良时,言如此怅事,恁地搅了兴致,该罚该罚!”
“确是该罚,王茂弘认罚,哈哈,先干为敬!”王导也是哈哈一笑,举杯掩袖饮尽。
司马睿放下酒盅,对王导正色说道,“此次本王遇险,幸而得孝儒相助,才能逃出生天,这鲜卑慕容氏与贺楼氏,确是厉害!”
“慕容氏竟与贺楼氏同时现身?”王导惊疑道。
司马睿微颌首,“确是,那人足下兵士称其为贺楼将军,怕是为了那慕容氏的三公主而来。”
“那倒是吾等疏忽了,听闻鲜卑大将贺楼颀于三年前因病殁了,未料到这贺楼氏竟还有如此猛将。”王导说道。
司马睿点点头,眼眸稍黯,“此人自称贺楼白,可惜他始终覆面,当日未见其真实样貌。”
王导微顿了一下,眼波移向谢子峥,说道,“孝儒在宫中许久,可有听闻过此人?”
“曾见过几面,却未深交,不知底细。”谢子峥淡淡答道,并未抬首看他,举起酒盅小酌了一口。
“哦?”王导与司马睿对视了一眼,继续说道,“听闻那慕容氏正在王府中作客?”
听到他提及荀凉,谢子峥神色未变,心中却微微一动。
“慕容胭确在王府中,如何,茂弘想一窥其貌?”司马睿向两人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笑着说道。
王导一摆手,笑着说道,“哈哈,茂弘素闻慕容胭勇武可比男儿,原以为是个鲁而莽的壮妇,今日听刘彦说起,似是一个娇弱貌美的小姑子,却是有些好奇。”
说罢转向谢子峥,“听闻慕容胭曾在宫中与孝儒相处过一段时日,孝儒对此人可有了解?”
谢子峥抬首直视他,说道,“性情知其一二,但此女异常之处甚多。”
“哦?却不知道是哪些异常?”王导诧异道。
“皆言慕容胭为武将,但是我从未见她动过武,且日常行动如寻常娇弱女郎,似是完全不会武艺一般。”
司马睿点头道,“这些本王也有察觉,但是之前我们得到的消息也不可能有误才是。”
王导面色微沉,想了一会儿,道,“据孝儒所见,这慕容胭,有没有可能是假的?”
谢子峥顿了半晌,沉吟道,“不似假冒,我们的探子之前也曾经确认过,世上若要找两个长相一模一样之人,除非双生,很难做到。”
一语说罢,另外两人久久都未说话,王导再斟了一盅酒,半晌之后,他慢慢开口,他的声音很沉,很郑重,又带着一丝委婉与随意,“孝儒,若是让此女为我们所用,可能否?”
谢子峥听他说完,心中陡然一沉,却又渐渐明朗,原来这才是今晚会面的重点。
两人都在等他答话,谢子峥却只是一想,便点头应道,“可。”
这一个“可”字道出,两人心中都是松了一口气,王导一笑,广袍一掀,洒然起身,向司马睿施施一拜,朗笑道,“恭喜大王,有孝儒此言,大王还归封地之日不远矣。”
司马睿眼波一闪,却未言语,起榻接过王导递过来的酒盅,一饮而尽。
随后三人倒没有说到如何“让荀凉为其所用”,只随意说了些山谷中之事,另还讨论到那刘姓隐士。
“哦,有这回事?那倒是个妙人,却是归隐了,不然此君茂弘倒想结识一番。”王导啧啧赞道,魏晋时期的士人以不拘小节恣意纵狂为雅,士人中不乏被人称颂,却甚是放浪形骸的“真君子”。
“确是如此,本王本欲结交,可憾刘三郎心在世外,难再入世。”
“……”
待到谢子峥从正厅之中退出之时,外面已是夜深露重,光色略沉的弯月游离于稠云中,不甚明朗。
穿过层层廊道,不知不觉竟到了一处院落,谢子峥顿在院门外,半晌之后,还是举步迈入院内。
院内,树影重重,月色浓浓,一人披袍垂发闲坐于院中,低着头,月光如丝如缕,缠绕在她周身,照得她恍若虚空了一般,如梦如幻,又如时光,安稳静好。
她听见响动,好奇地回转过身来看,却见是俊美飘逸那人,荀凉嘴唇微微阖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谢子峥走近,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为何不睡?”声音清冷如这一地月华。
她却也没有回答,只是将视线投入深不见底的夜色之中。
“在担心贺楼白?”顿了片刻,谢子峥再次问道。
荀凉摇摇头,回过头来看向他,眸光沉沉,宛若深黛,“他武艺如此高强,不会有事。”她深吸了一口气,仰着头闭目低语,“明明离开洛阳才几天,却感觉像是走了很久很久。”
他静静地盯着她,如入了魔怔一般,慢慢倾身向前,修长白净的指轻轻抚上她的脸,却没有感觉到意料中的温暖,指尖的冰冷触感让他一顿。
荀凉还在自己的思绪中,被夜色浸得冰凉的身子却落入一个温凉的所在,手也被握入一人手中,轻轻地摩擦着。
淡淡地药石香气盈满周身,荀凉低低笑了一声,带着几分喜,又带着几分恼,睁开眼眸嗔怪道,“你个混球,自己是块冰做的,还来冻我的手,这下好了,越握越冷。”
那人一怔,面上柔和的神情敛了起来,手上却没有放开,却是不再搓揉,只静静地握在掌中。
“我自小体质如此,四季周身不暖,药石难医,一双手永远冰冷,握到手中的东西,就算偎不暖,却也不肯放手,家族众人自小以此谓我为害,刁难百般。”他说话的神情十分温柔,声音清冷,恍若无情,却又似饱蘸着浓烈的思绪,
他的话如清澈的泉流一般,低低流转,轻轻柔柔地绕过荀凉的心头,让她周身一顿。
正欲回握他的指节,他的手却抽走了。
荀凉愣愣地看着他,却觉得似有一口长气堵在胸中,怎样也吐不出,憋得她心中发慌。
谢子峥陡然放开她,转身走了几步,却又转过身来,直直地望向她,似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薄唇动了动,吐出的话也似这夜色一般,凉薄如水,“阿荀,你既然心许于我,便别再想要离开,从一开始你便该知道,我谢子峥并非什么善物,已经握在手中的东西,断然没有放手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