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一个节骨眼上,承民逃跑,秉德死,承多生,得罪姜水婆,可是月子里的秉德女人格外平心静气,好像她终于爬过一道又深又险的沟坎,迎来一片光明开阔的坦途。那沟坎或许都是上天预定,可爬过它她却使出了浑身的气数。她用钱袋里最后几块钱改变了承民的道路,保住了申家的门面,她以死相胁让承国在知情后慢慢接受了现实,她靠借债打发了秉德,又靠借秉德的舌头摆平了周成官和日本人,倒是承多的出生让她下体撕开半尺长的口子,又给申家带来一场混战,使她在给了姜水婆七尺大布的情况下,额外又赔了两只鸡,可正是这场混战,让她看到一个男人在她眼前的站立——秉义原来是一个血性男人!当年听说周成官要娶她,秉义拿了镢头冲进家门,差不点被关了禁闭,可那次之后,他畏了似的,都不敢和她说话了。现在,他终于又站起来了!秉德死了,她没了男人,这个家太需要一个像秉德那样让外人有怕头的男人了。秉义虽不是自己男人,可他毕竟是亲本家,和她是嫂子和小叔子!当然就因为这个,村里才有流言蜚语。可身正不怕影子斜,她和秉义没有任何不洁之事,她和秉义的关系是干净的!
在秉德女人坐月子的时候,她对秉义充满了感激,没有他的把握,就没有他俩的干净,没有他俩的干净,就没有她对秉德整整一个春天的盼望和等待,而没有她的盼望和等待,他就不会真的回来——她一直觉得,秉德是被她等回来的。他不回来,她就生不出眼下这个肉嘟嘟整天瞪着锃亮小眼睛的崽子。她至今还清晰记得她天天上山找秉德脚印的日子,记得最后一次和他在大炕上的专心、放纵和欢愉,许是他们当时太专心太放纵了,这小崽子比哪个孩子刚出生时都健壮和欢实,生出的当天就睁开了眼睛,第三天就能辨认谁是妈妈,五天就知道在一只****上吃奶时,用手护着另一个****。可以说,在秉德女人生出第六个孩子的那个春天,她感到的不仅仅是爬过一道沟坎之后的开阔宁静,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陶醉,因为除了不是自己生的承民,她从没喜欢过任何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也从没像模像样坐过月子。能躺在炕上坐十天月子,当然得感谢下体绞的那一剪子,可这静养中迎来的心底的陶醉,使她平生第一次有了做母亲的感觉。
在这样的日子里,她常常不是在喂奶时故意把奶水喷到孩子脸上给他洗脸,让他有张承民那样白净净的小脸儿,就是在喂完奶之后,解开衣扣,把两个****露出来,教承华如何挤奶,如何刮掉****上的灰垢。秉德出殡,承多出生,承华一直留在家里侍候她,承华刚有三个月的身孕,挤奶刮****都还是好几个月之后才会遇到的事,提前把未来的事拉开帷幕,确因为承华太笨,做饭刷碗她看不上,要提前打发她回婆家去,可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一种做母亲的陶醉。然而,有一天,承华别别扭扭搂开被锅底灰蹭得有些发亮的衣襟时,她却看到另外一幕——一只烟袋,承华的衣襟里,别着一杆木烟枪,示范动作不由得就凝在手上,而眼睛里,是承华那张灰呛呛的脸和乌紫嘴唇的由虚到实。如果不发现烟枪,她还没注意过她的脸色。秉德女人什么也没问,眼神淡淡地落到自己鼻梁上。这时,承华慢吞吞道出了真相:鞠老二从周家仓库偷了他们从城里换回来的大烟土,放在厦屋,她怀孕害口,一下子就稀罕上了,稀罕得发疯上瘾。她说她从小就稀罕土味,她趴在墙跟,吃过好多泥土,这大烟土比泥土要香一百倍。
像从锅底里抽出燃得正旺的柴火,承华的话,把秉德女人多日来的陶醉一下子抽走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害怕和恐惧。她并不了解大烟的威力,但秉德二婶的话她至今不忘,申家祖上曾是大有钱的,就因为出了一帮大烟鬼把家抽败亡了。承华嫁了人,已不是申家人,可谁能保证她抽穷了不向申家伸手呢?
当天下晌,秉德女人就让承信去周成官家找来鞠老二,当着承华的面把他好一顿臭骂,骂他是个白白多啃了十几年青棒子的畜牲,让他赶紧把承华领回家去,并警告他,要是再偷周家大烟,根本别指望这门亲戚。
事实证明,秉德女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在乎她给这个家创下的一切,申家除了三间房一亩三分地,实在没有什么,可越是没有她越是在乎,就像申家从来没有门面,她却反而在乎门面一样。为此在承国又一次回来时,秉德女人让他回青堆子湾找回承中,坐在炕沿,给大家训了很长时间的话,大讲大烟的危害,大讲大烟如何使祖上家业破落。她的语气虽没婶婆婆那么硬朗,可表情绝对比婶婆婆还要严肃,她甚至威胁说:“你们哥几个,谁要是抽了大烟,俺就吞了手上戒指死给你们看。”承国为了让她放心,把身上所有衣裳都脱下来抖落,承中没抖衣裳,却用慎重的口气讲了他在青堆子湾的见闻。他说现在青堆子湾的大烟馆已经遍地都是,一个姓高桥的日本两口子,开了一个旅馆叫高桥旅馆,里面专供有钱人抽大烟。福源昌下面几个有身份的小老板天天去吹大烟泡。
承中说高桥旅馆,不过是想让母亲知道他对此是有警觉的,不曾想在描述那个日本女人时一下说漏了嘴,“要不你问承国,他也看见了,那日本女人可好看啦呢。”
秉德女人立时竖起眼睛,逼问道:“你怎么走那儿去啦?”
是这时,秉德女人才知道,承国早已不倒大布了,除了茧丝,倒得最多的就是大烟土。被承中无意中揭露,承中遭到承国狠狠一拳,可是这一拳,却击出了秉德女人根本不想听到的信息,承中为了替承国辩护,马上改嘴道:“他倒大烟是倒给曹大掌柜曹宇环的,曹宇环和日本人合开的旅馆。”
实际上,早在秉德女人为秉德的事去求曹宇环的时候,曹宇环就是这一对日本夫妇的合伙人了。他们在朝鲜新义州为曹宇环提供大烟贩卖,之后又随曹宇环来到安东,半年以前,曹宇环在第五房老婆的归劝下抗日兴起,联合成立抗日救国军,率兵打花园口时,被日本人抓获,是高桥夫妇将他救出来的,从此,他不但放弃抗日,还把高桥夫妇从安东弄到青堆子湾,合伙做起了生意,从新义州走私大烟卖给本地商贩,承国和丁有春等一些商贩就从他们手里低价买进高价卖到城子坦。所谓旅馆,不过是个窝藏走私货物的大烟馆。
秉德女人不愿听到曹宇环,跟曹宇环抗不抗日,和不和日本人合伙做生意都没有关系,她只是不愿意知道他和自己有关系。自那次他否认送过她梳妆台,她和他其实早就没了关系,可现在,在看到承华对大烟有瘾,又听到曹宇环办大烟旅馆之后,原本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居然又有了关系。曹宇环是承华的亲爹,他把对大烟的瘾头传给承华不说,还把她的儿子拉进去贩他的大烟,多年之前那个后脑勺生了脓包的感觉不知不觉又回来了。然而同是脓包,带来的感觉却不一样,原来,它瓜一样吊在眼皮上边,翻在心口的仅仅是厌恶、嫌弃,现在,她一天天哄孩子做饭,却有一种无法控制的慌张和惊恐,仿佛那脓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胀破,毒气四溢。
在秉德女人害怕的毒气里,最重要的害怕不是承国也吸毒抽烟,她相信他,他是一个孝顺的孩子,才九岁就能拽住叔叔的裤角帮她讨回公道,现在又是家里重要支柱,他绝不会自暴自弃。她不相信的是曹宇环,要是有一天他知道了承国是秉德的儿子,天知道他会不会对他下手。为此她隔三岔五就上一趟坟地,把戒指撸到秉德坟头,在那里跪下双膝,一跪就是个把钟头。下身好了以后,她还在承国回来,知道丁有春也回来了的晚上,让承国领她去了一趟八里庄。这个隐在申家后边的丁有春,可说是申家的贵人,他和申家非亲非故,他因为一辈子不能生育,一个偶然机会在集市上遇到买地瓜的承国,就把他视为自己儿子,带他走南闯北。好几回了,秉德女人都想让承国认他干爹,无后认义子在青堆子湾一带非常普遍,可他坚决不干,一再说:“俺不能白捡人家儿子使唤。”因为不能说出曹宇环,只能在倒大烟这件事上支支吾吾,丁有春捋着稀稀的胡须哈哈大笑:“女人就是短见,这年头不倒大烟还想赚钱?别操那没用的心了,想操心操点正经的,给孩子找个媳妇。”
没能直白说出自己心事,却反而讨回了又一桩心事。那个夏天,秉德女人心上好像压了两块石头,憋闷得常常喘不上气儿。为了赌一口气,她曾为承中的婚事张罗过,为了赌一口气,她抻断腰筋盖了土房,可房子刚刚盖起,又经历秉德的死,承民的走,承多的生,家里空得不能再空,钱袋里没有一分钱了。承国倒是交过两回钱,可换了周成官棺材钱,剩下一点都用来买了口粮。盖房、送殡几桩大事耗掉了她去年地里打的所有口粮,到孩子满月,家里几乎一粒米都没有了。都因为家里的生活太需要承国,她才宁愿去求各路神仙保佑,也不去阻止他干倒大烟的买卖,这时候要是还想给儿子娶媳妇,心里真是太没底了。
秉德女人也确实从没想过承国的婚事,他比承中小,按年龄论,先考虑的是承中而不是他,老天帮她拆开承国和承民,她就完全忽视了承国在长大。在尊重传统礼俗的周庄,也许没有人会像她那样,在秉德的葬礼上让承国打幡,可是她这么做,不过是考虑承国在一行儿女中的威望,并不预示别的什么。丁有春那么说,她不知道是不是承国就此有了想法,在丁有春面前流露出来。
因为有了意外的压力,秉德女人比原来更盼望承国的回来。原来盼望,是害怕出事,是需要他从钱袋里往外倒钱,现在盼望,还包括了对承国的察言观色,她想知道他到底怎么想。她这么做显然有些愚蠢了,丁有春提醒,不过是孩子到了年龄,至于他有没有那种想法都不重要。可是秉德女人控制不了自己,就像她多年前控制不了对承民的偏向一样。她想从承国的脸上和眼睛里看到,他心里只有她,绝对没有别的女人。为此,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神经兮兮,只要外面有车铃响,不管是在灶坑烧火还是在磨道推磨,都赶紧停下,扎扎扭扭冲到大街门口,远远地迎着承国笑。本是为了观察承国脸上是不是有笑,却不由自主先送出自己的笑,要是承国没有还她一个笑脸,心里就愈发没缝了,就觉得承国心里根本没有她了。
这件事到底在哪一个环节上转了弯改了道,没有谁能说清。原本,她在探测承国是不是着急娶亲,结果,却成了探测承国心里到底有没有她。这个转折实在太可怕了,这不但让她陷入无端的痛苦之中,还让承国的痛苦没处躲没处藏。承国痛苦,当然不是像她想的,或者丁有春想的,心里装着别的女人,着急娶亲,而是他在想念承民。家里没有承民,回家没有奔头,他自然笑不出来,关键他不知道承民一个人去了哪里,钱花光时怎么活命。每当想到有一天她花光了钱没法活命,他都心如刀绞,她那银铃般的笑声,花朵一样粉嘟嘟的嘴唇都变成阴森森的呼唤和血淋淋的开放。从青堆子湾到庄河再到城子坦,他路上格外走了好多地方,只要有空,他就四处寻找,有一回在貔子窝集市上看到一个像承民的背影,上前扳一把不是,立时就想放声大哭。在大车店里,背着丁有春他哭过好几次了,见他成天闷闷不乐,丁有春就拿他取笑:“想女人了吧,哪天老叔领你去青云楼开一炮。”这一说他更加难受,因为听说城子坦的翠云楼和青堆子湾的青云楼里,大多妓女都是走投无路时被迫卖身的,一想承民有可能去了那样的地方,心不是刀绞,而是钝疼。在他的疼没处躲没处藏,动辄就碰见母亲直勾勾的眼神时,他突然觉悟:承民是被母亲逼走的,日本鬼子看中承民不过是母亲自编的谎言,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母亲不可能在他每次回来时都莫名其妙冲他笑。于是某一天,母亲刚把他迎进家门,胳膊就被他汗津津的手拽住,他拉着她,径直进了新盖的厢房。看他急遭遭的样子,母亲以为害怕听到的事情就要出口,可是这时,只听承国说:“妈你说承民是不是你逼走的,你把她逼到哪里了?”
承国想的不是别的女人,而是承民,秉德女人松了口气。可紧接着,这气又云遮雾绕地回来了,因为承国眼睛瞪得老大,目光被愤怒填满,语气激烈又凶蛮,他的样子仿佛她就是逼走承民的罪魁祸首。他质问她,却根本没有听她说话的耐心,她支支吾吾也根本说不出什么来,承国瞪够了眼睛扑到炕上蒙被大哭,她也只能扑哧一声坐到地上大哭起来。
对承民的想念,就是从母子同声的长哭中开始的。一开始,秉德女人哭,只因为受了委屈,只因为心疼承国——他身子一抽一抽的样子像条截了尾巴的泥鳅。可一点点地,当承国一声不罢一声喊起承民的名字,承民白净净的小脸,水汪汪的大眼睛就浮现眼前了,承民临走那天严肃的表情冰冷的样子就浮现眼前了。第二天,承国苦抽着脸离开家门,承信忙着上地里薅草,家里只剩下她和小不点承多,承民的身影就蝴蝶一样在她眼前飞舞起来。
实际上,早在用奶水给承多洗脸,希望他像承民一样白净好看的时候,早在承华不会做饭,动不动就烧煳了锅底,让她没完没了地挑剔训斥暗中上火的时候,她对承民的想念就已经开始了,只是被某种不曾有过的陶醉遮蔽,还不知道而已。当想念的潮水随承国的哭声拍打她的心窝,她像只爱闻鱼腥的猫,一遍遍去闻承民枕过的枕头,去闻承民盖过的被子、穿过的衣裳。承民用过的所有东西,都有一股槐花的香味,闻着飘飘悠悠的槐香味,她还伸手去炕席底下摸来摸去,承民曾在那里藏过一片梳妆台镜片,摸不来镜片,才忽地想起盖房子换了新家。而当想起房场上曾经有过的混乱,秉德女人一个激灵,一下子就想起上梁前夜扇承民的那个耳光了,于是,后悔就针尖一样一针一针扎进了她的心窝……
像点燃的蜡烛在一阵风的吹拂下改变了火苗的方向,那一年的夏天和秋天,秉德女人由对承民的想念而一度走进了对自己的责备,那责备就像秉胜春天里放养在山上的蚕,一舔一舔吞噬她耐心的同时,也一点点助长了她的暴躁,使她在那年秋天外边下来招募国兵时,与周成官大打出手。
那是秋风吹着庄稼叶子哗啦啦直响的日子,因为年景尚好,村里的人们纷纷陷入对周成官的愤恨之中。这是年复一年不断重复的两难境地,年景不好交不上租,人们愁苦,年景好了人们照样愁苦,因为在好年景里,周成官格外霸道,私自提高租金威逼佃户,暗地里积聚了忧愤的人们,一个个就像熟透了的苞米棒子蔫头耷脑。秉德女人不用交租,这个秋天心情稍稍有些抬头,为了减少和秉义之间的传闻,她没有等待小叔子们帮忙,时节刚到,就抱着承多领着承信来到地里。由于生完孩子已经是歇伏季节,由于承信也还能干,抓虫子吓唬麻雀都还在行,她几乎大半年没有下地。把抱在怀里的承多放到地上,她憋闷的心情少有的疏朗,然而就在她对着田垄长吁出一口气时,周成官从他家地头向她走来,“侄媳妇,上边下来招兵,俺把承中给报上了,你过来画个押呵。”
她开始没听清,大声反问:“周老爷说甚么呵——”
“上边下来招兵啦,俺报了承中,你得画个押。”
听说周成官把承中报了兵,秉德女人愣怔片刻,一股火立即袭上她的脑门。她放下承多,慢慢转身,一步一步迎上周成官,接过那张纸条,看都没看就哗哗撕碎。周成官显然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激烈,赶紧伸手阻挡,“侄媳妇不能撕这是上边发的。”可是这时,秉德女人身体里不知从哪涌出一股力气,狠命一推,把周成官结结实实推了个嘴啃泥,紧接着,她泼妇一样扑到地上,抓住周成官丝绸长褂扑打起来,边打边说:“你害了俺承民,又来害俺承中,你凭什么抓俺儿女撒气呵——”虽然出拳不重,可她披头散发疯癫癫的样子吓得周成官像一头蠢猪,呜噜呜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一次毫无意义的发泄,它的意义也许只在秉德女人需要发泄,周成官早在用秉德的舌头向日本当局讨好时,就埋下了这样的伏笔。这伏笔并非日伪当局听说周庄抗日土匪申秉德已经投降,将秉德后人的名字记录在案,而是日本当局早把有钱有势的地主豪绅记录在案,招兵招到了周成官门下。周成官虽然并不认为这是坏事,但就像他家祖辈绝不肯花钱供孩子念书一样,绝不想把自己的孙子打发出去,于是秉德舌头留下的功绩就成了他说服黄保长说服当局的有力条件。
周成官意外受挫,受伤的老狗一样回到家中,当晚,就派出了二儿子克真。这个十几年来一直不受父亲重视的男人,因为生了儿子在周成官面前地位陡增,在村人面前也有了派头,在秉德家门口以干咳通知主人时,声音大得不得了,就像他是县太爷驾到。秉德女人闻声推开风门吓了一跳,以为周成官派他上门报复。谁知他刚迈进门槛,就从袄兜掏出又一张字据亮到秉德女人面前,一字一顿说:“这不是坏事,是老爷子费劲把力争取来的,老爷子把死了的秉德大哥都搬出来才报了名,报了名就是报了名,撤不掉了,要是不去,上边就派人来抓。”
克真虽没用武力报复,可他的话比什么样的报复都更有力,秉德女人伸出谷穗一样摇摆的食指,把血红色的手印摁上去,她沙哑地喊了一嗓子:“承中俺对不起你呵。”
可凡事都有它蹊跷的一面,第二天让秉义上青堆子湾把承中找回来,他居然一进院子就猛蹿了三个高,呼喊道:“这把可好啦,这把可好啦。”
多年之后,承中从外面领回城里女人,并穿着当兵制服拿着枪在村子里耀武扬威,眼馋得周成官两眼直冒火花,所有人都在传播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肠的人间真理。可没有人能够走到时光前边,秉德女人也不例外。等待承中上路的日子,她居然犯了早年在山腰窝棚时得过的失眠症,成宿成夜闭不上眼。早年睡不着,没有恶梦,现在睡不着,她噩梦连翩,只要闭眼,承中的舌头就被割了下来,就蜻蜓一样在她掌心跳舞。为了不让跳出掌心,她握紧拳头,可指缝里立时又鼓出两个气泡儿,定神一看,居然是承民哭得红肿不堪的眼睛。冲着承民眼睛喊她的名字,她却一闪一闪眨巴两下突然就不见了,折腾得她一夜一夜鬼哭狼嗥,身体迅速消瘦。
承中却大不一样,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神清气爽,自从复州城回来,他一直是蔫头耷脑,目光飘忽的样子好像人在乡下,魂还留在城里。倒是后来在青堆子湾找了工作有了笑脸,可感情受挫之后情绪再度低落委靡不振。实际上,只有承中自己清楚赵铜匠一家人对他的伤害到底有多大,在他和周吉家看上同一个女子最终那女子选了周吉家的时候,他最大的愿望是娶一个城里媳妇给周吉家看看,他没能成功,有好几回都想像他爹秉德那样,偷一件值钱东西远走他乡。说真的,他早就讨厌了这狗眼看人低的青堆子湾了,他早就不愿看见低头不见台头见的赵铜匠闺女了,要不是不愿干庄稼活,他宁愿回到乡下种地。现在,不用做贼逃跑,不用回乡出大力,太谢天谢地了,他恨不能去给周成官磕九个响头。他后来真的去了周家,不过他只磕了三个头而不是九个,因为到第四个时,周克真生生把他拽起来,不无得意地说:“行了行了,好处记着就行了别把头磕破了。”
这件事情的好,其实很快就见出苗头,过了冬月进了腊月,上边下来大面积招兵,不只是富人,凡是男劳动力多的家庭都要出人,秉义秉胜的儿子都摊上了,说要去很远的地方修铁路。而这时恰好承中从外面来信,说因为他念过几天书,他当的兵不用打仗也不用干活,在一个叫鞍山的地方给打仗的人看管后勤仓库。
当然,真正见出这件事的好,还是在转过年之后的正月,这好跟承中在外面到底好不好没有关系,而是承中的当兵给家里带来了好运。这好最初听来并不觉得好,甚至觉得很不好,因为秉德女人弄不清事情的真相。正月初十,很少上门的丁有春穿着厚厚的棉袍骑车上门,屁窝不等坐热就说明来意,说他是来提媒的,女方是下河口黄保长大老婆的闺女。可以想见秉德女人听后的表情,她惊讶得如同在正转动的磨盘底下看见一个活着爬出来的虫子。在她心目中,黄保长压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欺负过她,他欺负了太多的女人,关键是,他有权有势,他家和她家就像井水和河水,根本流不到一起。她哑口,丁有春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心思,劝说道:“老子是老子,闺女是闺女,听说他的闺女像她妈,活路好又不风张,从来三门不出四门不迈,再说找个有权有势的亲家,对承国也没坏处哇。”
连从不指望沾别人光的丁有春都提到沾光,秉德女人一时间有些迷混。一方面,她不相信这件事会是真的,即便是真的,她不知道对申家对承国算不算好事。然而没用多久,她就知道这事是真的了,丁有春走后,承国告诉她,黄保长家里才娶了个小老婆,比闺女小一岁,急着往外打发闺女就亲自找到丁有春。同样,没用多久,她就清楚这是一桩求之不得的好事了。她知道是好事,不仅是承国对这门亲事满心高兴,也不仅是周成官听说后往家里送了一包十五上坟用的供蜡,多年不提的干亲重被提起,而是秉义告诉她,要是和黄保长成了亲家,他家承礼和秉胜家的承欢就不至于去当劳工了。说是当兵修铁路,其实就是抓了劳工,又苦又累,谁若吃不得苦逃跑被抓,当场就打死。当从反馈的信息中得知这是一桩好事,她的态度也就逐渐明确和清晰了:同意是同意,但有个条件,必须把申家另外两个当兵的孩子送个好地方,或者给保回家。这么做一举两得,既不抹黄家面子,在黄家面前又不显得低贱屈尊。
承国把母亲的想法告诉丁有春,四天没过,对方就有了态度,那态度自然不是通过丁有春传达,而是通过秉义秉胜的儿子,正月十五那天早上,秉德女人正在准备上坟的纸钱,忽听大街上吵吵嚷嚷,出门一看,两个黑鬼似的毛头小子正被大家围着,唾沫乱飞地向大家讲述他们如何一天干二十多小时,如何在累得没有一点力气时被一个给皇军当狗腿子的人喊出来,说他们可以回家了。
虽然还没有和黄家订下婚事日期,可这一年的正月十五申家坟地冒了太多的青烟,秉义秉胜给他们的爹妈兄弟烧完纸,都拥到秉德坟头,而在秉德女人的支使下,承国承信把周成官送来的一大包蜡烛统统点燃,当每一个亡灵的坟前都有一簇摇曳的烛光,一缕缕纸钱燃起的青烟不再是青烟,而是白日里的云彩了,云彩飞过之处,秉德女人和申家所有人的脸庞都那么红盈好看,仿佛申家的日子,从此就有了一个全新的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