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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自此以后,承多用黄糕泥捏了无数个泥人,每个泥人手上都用须草草梗缠上戒指,它们在草垛空,猪圈墙外,厢房门外,石磨底下,房屋的山墙头,静静地打量着外面的世界,承山的鬼魂可说无处不在了。他本来只在草须缠就的戒指上,可一个个活灵活现的泥人齐刷刷站直,秉德女人觉得那就是无数个活着的承山,因为它们简直太像了!枣一样干瘦的小脸,矮趴趴的鼻子,细挑挑的脖子,鼓得圆圆的大肚子。一开始,看见一个大肚子泥人在草垛空站着,秉德女人很不舒服,想起承山在炕上爬了三天三夜时的样子,就想把它给踢了,可一犹豫没踢,第二天第三天又钻出两个,她不怎么就喜欢上了,觉得它倒更像小时候在青堆子湾天后宫庙看见的大肚子泥勒佛。十几天过去,当院子的犄角旮旯到处都站着一个泥人,她的嘴便怎么都合不拢了,一看见,就憋不住想笑。这显然是对承多巨大的鼓励。

早在得知妈妈的手上藏着哥哥鬼魂的时候,承多就对戒指产生了好奇,妈妈把戒指放进漱口盂的当天,他把它偷出来,躲在墙角和它说话,叫他哥哥,锈迹斑斑的戒指坚决不应,他又向它默默许愿,让它保佑他在春季能去青堆子湾念书。可春季过了,他的母亲一直不提不念,他又许愿,让它保佑他去河套洗澡时能抓到大鱼,那天他泡在水里一整天,骨头都泡酥了,连个鱼仔都没抓着,他于是再也不信它了。就是那天,他在河沟里捞了把烂泥,捏了个泥人,把戒指戴到泥人手上,向它表示失望后最大的不敬。也是因此,眼看着妈妈带领他们向它下跪,他才又想起捏泥人。在他的想法里,要是戒指里没有哥哥鬼魂,还不如捏造一些哥哥,把无数个哥哥弄到一起,没准就真能生出鬼魂。

家里家外得到卫兵一样泥人的保护,秉德女人暂时安稳下来,她的心思又从泥人那里转到承多身上,因为承多的手实在是太巧了。他手巧,也许得益于他馋嘴时,她把他和一盆黄泥锁进厢房,可眼下秉德女人早把那一出忘到脑后了。她只想起这孩子刚生下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当天睁开眼,三天能认母亲,五天能护住****……多年来动荡的生活,艰难的日子,视线不得不向外转移,她早忘了承多是个多么聪明的孩子,眼下成排结队的泥人唤起对他的注意,送他念书的事自然就摆在眼前了。不管什么党统治天下,念书总不是坏事,要不是父亲宠她,不爱念书也不逼着念,怎么也不至于被匪胡子掳到乡下,介夫在信中也一再提到这一点,都是她给忘了。虽然想起来已是五月,有些晚了,只能做插班生,但秉德女人异常坚决,插班生也要插。

鬼魂就这么生了出来,保佑了承多的愿望,背起二哥四哥背旧的书包离开院子,承多在院门口静静地呆立了很久,他一个个打量它们,目光里流露着说不出的感激。秉德女人误以为他还贪玩,厉害道:“多大了?还想着玩的事儿!”

承中、承信都上过几天学,秉德女人从没亲自去送,那时她没有条件也没有愿望,不像现在。现在,家里灶坑里的活有了两个媳妇,她可以说走就走;现在,外面的事混乱不清真假难辨,她要出去探探风向。那天早上,她求秉胜的马车,天刚蒙蒙亮就离开周庄。在清晨越来越亮堂起来的光线里,她对承多千叮咛万嘱咐,她甚至向他讲起她和介夫一个爱念书一个不爱念书,最终导致的完全不同的命运。她的故事,尤其是介夫酷爱念书的故事,她从没向其他孩子讲过,在介夫第二次回青堆子湾之前,她根本不知道她的兄弟有多么了不起!重要的是,在得知天下有两个党之后,她得向承多灌输对国民党的感情,她并不了解那个穷人的党到底好不好,说起来自己不是富人,可她的亲人在国民党里,她绝不允许承多像承民那样,和整个家人对立。

青堆子湾小学在天后宫庙下渔市码头边儿上,是原来渔市码头货栈改造而成,叫青堆子公共小学。从承中承信到承多,三次上学经历了三个时期,民国初期,伪满时期,民国后期。可秉德女人并不知道前两个时期真正的学校是什么样子。一个穿着一排盘扣短褂的校长把承多登记在案,没说任何额外的话就打发了秉德女人,“行了,要真像当妈说的那么聪明,落几个月课保准能撵上。”看承多的背影一跳一跳消失在一个木制的平顶矮房里,秉德女人心里有一种奇怪的说不出的怅惘,仿佛他是一只飞出窝的燕子,一经出飞就再也回不到身边。到承多为止,她所有孩子都出了窝,离开了她,可在不知道承民那件事之前,她对所有的离开都不在意,不管有多么远的距离。发生了承民那件事,知道一家人之间也会有一道万丈深渊的壕沟,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箭一样扎在她的后背上。从学校并不宽广的门口出来,好长时间她不敢回头,仿佛只要回头,那壕沟就横在她和承多之间,以至于马车都出了渔市街,就要往周庄去了,她才突然醒悟,让秉胜调头回一趟娘家。

介翁媳妇和介夫媳妇确实向秉德女人通报了许多有关共产党的小道消息,她们说共产党占领了庄河县里的地盘,已经在那里聚众开了大会,划分了新的管理地界,青堆子湾划归孤山县,并且公布了新的土地政策,听说还要处决大汉奸大地主。那小道消息的来源,是介翁从盐行老板那里弄来的一张报纸,他念给她们听,却坚决不把报纸交给她们。新的土地政策是什么,什么样的人才算大汉奸大地主,两个兄弟媳妇谁也说不清楚,但占领县城地盘的是共产党而不是国民党她们说清楚了。秉德女人从娘家出来,一直沉默,觉得事情实在奇怪,介夫兄弟信誓旦旦地承诺过,怎么到头来像晒干在洗衣盆里的水,点滴不见了?然而刚刚走出与渔市街接头的十字路口,她的兄弟介翁又骑车从后边撵过来,把她叫下车,悄声告诉说:“国民党地下组织已经先来到庄河,介夫派人向他报了信,九、十月份,国民党新六军就会解放庄河。”

是这时,秉德女人才知道,一些人在地上大张旗鼓闹腾时,还有一些人躲在地下悄悄行动,就像那些专爱挖地洞的蝼蛄,它们悄悄从一个地洞挖到另一个洞,所到之处,地面上的泥土就全部塌陷。为此回程的路上,秉德女人两眼在山野上不停地睃寻,到处寻找那种湿漉漉露着地皮的沟谷,偶有人影在那里晃动,便一阵心惊肉跳,仿佛那里正有一个国民党地下组织隐藏着。带着这样的愿望,秉德女人回家还不等进屋,就在草垛空忙碌起来,她用戴戒指的手抚摸着一个个泥人,一直到猪圈边,厢房门口,屋檐下。她蹲在那里一步一挪的样子,像一只就要下蛋的母鸡。她一边抚摸,一边在心里说:“承山呵承山,妈最信你了,你可要好好保佑你的舅舅,绊住承民那个党呵。”

事情永远是一块钱币的正面和反面,盼着的事没有日期,心就像掉进茫茫黑夜找不到方向,可一旦日期确定,惦记的事分分秒秒挂在心头,又觉得日子总是过得太慢。在向九十月份奔着的这段熬人的等待里,秉德女人迅速消瘦,她原来就空有一副宽大的骨架撑着,下巴颏、肩膀、胯骨哪哪都骨刺一样刺愣着,现在更是瘦骨嶙峋形影单薄。就像那些个秉德活着的日子,外面总有一丝不祥的牵挂一样。这牵挂总在深更半夜惊扰睡眠,使她又一次得了失眠症。为了呼唤夜里的睡意,秉德女人白天想方设法让自己劳累,喂完猪鸡鸭,不是帮轮上饭班儿的媳妇烧火做饭,就是帮轮上闲班儿的媳妇推碾推磨,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是在大田里。承玉死了,承翠又不会干活,秉义家的地需要帮忙;承信走了,承多上学,地里的活儿两个媳妇不会干,她只有像多年以前那样自己承担。庄稼已经齐腰深了,它们经受了一春多雨的浸泡一夏多虫的考验,在秋风刚刚蹿出地垄时,扇动起腰杆上肥盈盈的叶子,秉德女人就和村里人们一起,叶子一样扇动在散发着泥土气味的地垄里。自去年秋天小日本倒台,村里人种地的情绪分外高涨,都歇伏了也要趴在地垄沟里拔无碍大局的须草。村人不歇伏,是为了挥洒内心里重新点燃的过日子的激情,秉德女人不歇伏,是为了打发对那个隐藏在地下的等待的煎熬。然而,就在秉德女人和村里人无事找事似的钻地垄沟的日子里,一个让他们早已淡忘的人回到村里。

他刚进村时,看见的人还以为是秉胜,因为他赶了一挂马车,车上拉了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和几个鼓囊囊的包袱。在周庄人们的记忆里,从外面来的穿旗袍女人只有秉德女人的兄弟媳妇,人们以为秉德女人求了秉胜马车,把那总愿在夏天里来周庄展耀的女亲戚拉来了,直到马车停在秉胜家门口,女人下车时抱下一个孩子,人们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赶车的是秉义。

秉义从外面带回了老婆和孩子,消息一瞬间像夏日田间的蚊虫,漫天飞舞。向秉德女人传递消息的本该是罗锅,却想不到变成了承欢。罗锅听说后第一个跑到秉德女人家里,可是已经有了自己女人和孩子的他,对街上的事情再也不像从前那么敏感了,他居然不知道秉德女人此时在山上。而那个自从参加棒子队就学会观察时局的年轻人,一段时间以来对秉德女人的行踪了如指掌,他呼哧带喘一口气就跑到山上找到她,“大,大,大妈,俺大爷回来了,还,还领回个穿旗袍老婆,还,还领了个孩崽子。”

消息里所有的内容都是好的,秉义领回女人和孩子,这意味着他的病已经好了。可是听到消息,秉德女人木桩一样长时间钉在那里,脸上的汗就像开闸的水,一瞬间四处奔流。虽然和秉义有过一段无法言说的感情,可此时此刻,她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承玉,她不知道该如何向秉义交代承玉的死。媳妇再丑总要见公婆,在凝神中悟透这个道理,秉德女人猛地从地上爬起,扇动着袄襟跟着承欢一翩一翩回到屯街。然而,当她看到满面精神的秉义和年轻漂亮的旗袍女人,她才发现,让自己为难的不是死了的承玉,而是活着的自己了。因为在秉义向女人介绍她时,脸上涂着淡粉的旗袍女人向她投来了奇异的目光,那目光不过是陌生人之间惯有的一种打量,却深深地蜇疼了她,让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从粪堆里钻出来的屎壳郎,顿时矮了半截。她硬着头皮,穿过人们密密匝匝的眼神,大咧咧朝旗袍女人叫声兄弟媳妇,之后把目光转向秉义,带着哭韵道:“兄弟俺对不起你呵,俺没照顾好承玉,她死了都没能见上她爹一面呵!”

不知道是不愿让新上门的媳妇难过,还是不愿让秉德女人难过,秉义并没像想象那样细问承玉死因,他仿佛早就知道似的异常平静,他说:“不能怪嫂子,这都是命,这年头咱有多大本事也拧不过命!俺遇到你兄弟媳妇也是命!”谁知,正是秉义的平静,秉义时刻不忘对新媳妇的提及,使秉德女人心里的妒意得到意想不到的挖掘,后来,抵不过人们好奇的追问,秉义不得不拉开架式请大家坐下,要一五一十讲他外出这些年的遭遇和跟旗袍女人的一段奇缘,秉德女人居然借口上厕所悄悄溜了出来。

这段奇缘听起来确实有些出奇,秉义拉棍领三个儿子要饭,要到一年后只剩下老大老二,老三在那年冬天过一条大河时掉到冰棱下灌死了。到一年零两个月十三天的一个晚上,他们来到岫岩城一个开石矿的在旗人家,他们刚磕开家门,就看见女主人呜呜哭泣,进屋细一探问,才得知这个人家的男人一早起炕时突然得了偏瘫,动不得身。秉义问女人附近有没有看病的郎中,女人说有,但很远,在二十多里地以外,秉义二话没说,就将男人背上院子里的马车,套上马,一路在女人引领下,和两个儿子一起穿山越岭。郎中给男人灌了一些汤药,对女人说回去吧,他想站起来是不可能的了,你就接屎接尿侍候着吧。回来的路上才知道,这男人有三个兄弟,兄弟三个背着没有孩子又在家里主事的哥哥把祖上留下来的矿山合伙分掉,只留给他二十几亩地、五间瓦房和一挂马车,哥哥气得半个月没爬起炕。这个早上,他听见春天的大雁在外面哇哇地叫,急着要起来种地,刚一起身又倒了下去。于是秉义答应,只要每天能给他们爷仨一碗汤喝,他们愿意帮她把二十几亩地种上再走,结果,这一留,就留下五年。在第二年年尾,男人死了,秉义想走,女人哭了说,你这么好心眼儿,就留下来当俺男人吧。做了在旗女人的男人,给两个儿子娶了媳妇,他告诉女人,在很远的乡下还有两个闺女一间半房子,女人于是答应跟她回来。

听说秉义媳妇穿了件旗袍,于芝第二天一整天都泡在新的婶婆婆身边,家里曾住过的女亲戚让她对旗袍兴趣大增,细究旗袍布料和针脚的当口,也就把叔公和婶婆的故事烂熟于心了。回家当婆婆讲出来,秉德女人像遭了冰雹的秋白菜,一脸乱怏怏非哭非笑的表情。那个故事,最让她不平静的不是秉义如何见义勇为、如何帮女人种地,而是在旗女人毅然留下秉义当男人的勇气。秉义走时,她也早已守寡,可是她就压根没敢想留他做自己男人。

在旗袍女人目光中矮了半截,其实是矮在了做女人的勇气上,一个寡妇抓住时机要了自己想要的男人,这对任何守寡的女人都是致命一击,更何况她揉搓过秉义的黑苞米。本已矮你半截,你再招招耀耀穿着旗袍在秉义的带领下挨家拜访,那旗袍自然就成了扎向秉德女人眼球的一根刺了。在家里接待了秉义和旗袍女人之后,秉德女人最盼天黑最怕天亮,因为天一亮必能听到有关旗袍女人的议论,必能看到旗袍女人的身影,它们不是在自家的灶坑里就是在外面的大街上,可是几天过后,她又最怕天黑最盼天亮了,因为只有天亮,才有可能等来秉义。随着时光的推移,她发现她在盼秉义,盼望秉义过来跟她说点什么。她不知道他能说什么,但她认为他总该向她说点什么。盼望和害怕锯一样拉在她心里的时候,失眠症更加严重,她一连十几天都闭不上眼睛,白花花的月光在她眼前升起来,秉义就是那月光中闪动的星星;赤条条的日头在天西边落下去,秉义就是那霞光中横躺的山脊。然而,就像多年前她想念秉德秉德就真的回来了一样,她白天夜里都在盼望秉义,有一天,秉义真的就来了。

那是个正晌午,两个媳妇收拾完碗筷,都上河套洗衣裳去了,家里只剩两个孙子在苍蝇乱飞的院子里玩耍。秉义大摇大摆从门口走进来时,秉德女人正掀开衣襟坐在灶坑里风凉。连续的睡不着觉,使她总是一阵阵发燥发热,看见秉义,她一动没动,就像天天揭热锅盖的手反而不知道烫了,持久的盼望反而使她没有了怦怦心跳和慌乱不安。秉义在门口蹲下来,视线和秉德女人一平,他满眼满脸都是笑,他说:“嫂子,早都想单独过来看你啦,可你家里有媳妇总不方便。”这正是秉德女人希望听到的话,但她紧闭着嘴没有丝毫反应。秉义说:“俺没忘你,俺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你。”秉德女人侧了一下脸,眼睛看着地上正在爬的一只草虫,心想,光不忘又有什么用呢。秉义好像听到了她心里发出的声音,接着说:“俺想,哪天夜里,你在厢房等俺,俺好好报答你,俺这王八犊子的身子彻底好了,可有力了呢!”

这时,只见秉德女人侧回脸,眼睛里射出一缕和暖的光,但那光在扫向秉义眼睛时,突然由和暖变成愤怒,她慢慢从小板凳上爬起来,向门外移了移,就要移出门槛的时候,她伸出手,啪一声抽了秉义一个耳光,之后低声怒吼道:“你给俺滚,你把你嫂子看成什么人啦。”

许是她的做法太让秉义意外,他捂住脸长时间没有反应,这时,只见秉德女人猛转身扑向灶台,受屈的孩子似的恸哭起来。

一巴掌扇出去,不但没把心里的委屈扇掉,却反而使秉德女人更加委屈,因为秉义自此离开就再也没有登门。无意间挖了自己墙角,盼望和害怕的大锯再一次拉在她的心里,只不过她盼望和害怕的不再是白天而又是夜晚了,因为只有夜晚,屋里屋外哪哪都静下来,秉义那句话才能清晰地响在她的耳畔,随着这句话,秉义那王八犊子的身子才有力地钻进她的身子,使她像一只四腿着地的蚂蚱,在硬硬的土炕上翻云覆雨。到某个时辰她累了,伸手制止他,突然发现不但被窝虚空,整个屋子都一片虚空,委屈于是就像化冻时节河套里的冰排,横冲直撞向她压来,她的脸、脖子、后背顿时冰凉一片。

秉德死后,她从不知道自己需要一个男人,需要一个男人强有力地进自己身子,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已经是个老太太了,她的****已经干瘪,一个****干瘪的老太太居然还有这种念想!她往往在屋内一片冰凉时,像多年以前那样,狠狠地撕扭自己的身体。多年前她这么做,是因为一个叫秉东的小叔子偷偷占了它,现在她这么做,是因为她想让一个叫秉义的小叔子来占它,这变化让她既吃惊又不解。为了给自己压惊,她不断地骂自己****下贱货,骂自己是不知羞耻的臭****,直到鸡叫三遍引来破晓的曙光。

为了抵制那些个拉锯一样既盼望又害怕的夜晚,秉德女人开始在白天做起了文章,这文章不是上山干活,而是逼刚刚生了孩子的于芝穿起了旗袍和过膝袜子。于芝想穿旗袍的心思她早就看出来了,之所以不去鼓动,是于芝当过窑姐,穿那种两边露着大腿的衣裳会引来闲言碎语。如今,秉义女人穿旗袍不但没有闲言碎语,且反而吸引了大家眼球,秉德女人自然受到蛊惑。她老了,穿不了旗袍了,可她有儿媳能穿!她的儿媳有高高的个头长长的腿!在她印象里,穿旗袍得有长腿,长腿上得有过膝袜子,承国贩卖的过膝袜子在厢房里有一整麻袋。把用来换钱的过膝袜子交给于芝的早上,她的目光恣肆而又跳跃,仿佛那是点燃在锅底里的一汪柴火。

虽然对婆婆的热情不明真相,可于芝分外受用,穿旗袍的舅婆婆把做旗袍的手艺带到申家,就像抓了一只毛毛虫放在了她的心口,没有人知道她承受了怎样的奇痒。终于把一身草绿色绣花旗袍穿到身上,配着一双丝光闪闪的过膝袜子,于芝觉得时光在倒流。

可实际上,那倒流的时光正是秉德女人的时光,多年以前她第一次下山进村,就是于芝这个样子,只不过她穿的是夹袄而不是旗袍,只不过那时的她一点也没有展耀自己的念头。日子过着过着,不怎么就冒出了奇奇怪怪的念头——拿媳妇展耀自己。虽然这念头有些愚蠢了,秉义女人不但没有受到打击,还反过来把于芝好一顿打击,“侄媳妇这旗袍可不是过日子穿的呀,俺在家里从来都不穿它”;虽然把过膝袜子分给于芝没分给承国媳妇,让于芝出去招摇不让承国媳妇出去招摇,承国媳妇对她的意见像冬天冰棱上的霜雪,越挂越大,可秉德女人并不在意。只要看到于芝招招摇摇走出去,心的缝隙里就透出一口气。而于芝把婶婆婆的打击反馈回来,秉德女人听了更是兴高采烈,因为在她看来,不敢再穿旗袍,这正证明秉义女人在侄媳妇面前矮了半截。

天上突然掉下来个秉义女人,九十月份这个曾经盼望的日子就像沉进海里的一块礁石,早被秉德女人忘在脑后了。她忘了这个日子,这个日子却悄悄地来了,只不过它比原计划推迟了一个月。实际上,在秉德女人为秉义领回的女人承受拉锯一样煎熬的时候,离周庄不远处的庄河一带,国民党和共产党正在进行拉锯战,先是共产党驻进庄河,成立辽南地委、青堆子区委和大孤山区委,后是国民党新十六军四十一、四十二团占领庄河,成立国民党县政府,杀害共产党辽南地委区委成员,之后共产党东北民主联军纵队十二师向庄河包围过来,袭击国民党军队,再之后国民党新十六军特务连深入辽南一带,与共产党游击队作战,直到十一月二十三日,国民党先遣部队窜回庄河,在国民党县政府挂出“三民主义青年团庄河分团筹备处”的牌子。当有人把消息传到周庄,把秉德女人从一场无聊的挣扎中解救出来,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又把秉德女人拽了进去。

这是一九四六年阴历冬月十六,秉德女人永远记住了这个日子,因为就是这一天,她在介夫兄弟的呼唤下,从青堆子湾上车出发,开始了影响她一生的进军大城市的畅快之旅。这是秉德女人做梦都无法想到的事情,在她活到五十五岁的时候,会有这么一天,在国民党里当官的兄弟会在遥远的沈阳向她发出邀请:“姐姐,兄弟请您务必进城一趟。”早在他让媳妇送来的信中,就描绘过把她接到城里见大世面的前景,却想不到会来得这么快。介翁兄弟把一封信送到周庄,还领来了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的小矮个儿,声称他是王介夫委员的卫兵,他必须亲自把王委员的姐姐送到王委员身边。有人专门护送,秉德女人多么扬眉吐气呵,她吐出来的最大一口气,是再也不必把穿旗袍的秉义女人放在心上了!她要去的地方跟秉义女人没有一点关系,可得到消息的当天下晌,她觉得身前身后站了一圈秉义女人,她们看戏一样向她投来热辣辣的目光。在这目光照耀下,多日来淤积心间的那块东西不但迅速化掉,使她脚底下像踩了棉花,飘飘摇摇,傍黑的时候,她居然以找鸭子为借口,满脸带笑在秉胜家门口喊:“他婶子看没看见一只花脖鸭子呀?”住对面屋的秉胜女人和秉义女人一起迎出来,她接着说:“你说这死鸭子趁心不趁心,俺明天上沈阳,它今儿个就不见了,哪有工夫和它周旋呵。”

虽然没有旗袍,但扬眉吐气的秉德女人还是花心思好好打扮了一番,多年来只有出门才穿的白色衬褂和黑色长袄再一次穿到身上,多年来只有出门才别的银制簪锥再一次别在脑后,只是因为常常睡不着觉,头发大把大把掉落,已经不能像以往那样鼓胀胀撑起簪网,走出家门,坐上承国自行车一颠一颠往青堆子湾去时,后脑勺趴了只小鸟一样轻飘飘的很不得劲儿。不过,这一点儿也没有影响她的心情,因为刚到青堆子湾十字路口,那个小个子卫兵就恭顺地把她引向一辆破旧的铁皮客车。被搀进一辈子从没走近过的客车,一阵轰隆隆响过后跑动起来,她觉得就像回到童年岁月,因为路边两排杨树砍倒了似的向后倾斜的样子,就像小时候在渔市街疯跑时,看到两边的房子向后倒去。

隆冬的大地像一块块破碎而板结的丝绸,土黄的绸面上有着许多高矮不齐的绣活,它们是褐色的粪包,比褐色要浅一些的房屋,比房屋还浅一些的草垛。长这么大,秉德女人还是第一次走出青堆子湾,那被客车的车头一程程劈开的远方,看上去是远方,可一瞬间又变成了过去,这并不是说,车在遇到山丘时盘来盘去像走了回头路,而是秉德女人奇怪地感到,离家越远,身后的家,过去的苦难离她越近,那情景,就像她小时候在青堆子湾的露天剧院看戏,越是离得远,眼前热闹的场景就越大,只不过那形影和声音要模糊嘈杂,只不过这唱戏的不是戏子,而是她的亲人和熟悉的人。秉德,曹宇环,周成官,死去的二婶二叔、秉东,一经离家再也没回的秉西、承民,远走他乡的承华,半路杀回来的秉义、秉胜,还有克让家的和克真家的,还有罗锅和罗锅哥哥嫂子……他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向她打开了一个个灾难深重的岁月,可奇怪的是,此时看到他们,那深重的灾难丝毫感受不到,能感受到的,只是一种说不出的从泥土里跋涉出来的喜悦,就像一棵从粪堆里长出来的庄稼,绿油油的秸棵和叶片早已脱离泥土的颜色和气味。因为喜悦,她不禁想起一个人——艾迪,认识他时,她就是一个无忧无虑充满喜悦的孩子,他曾告诉她,地球是圆的,世界很大,除了青堆子湾,还有好多海湾,坐一艘大船就可以哪哪都能到达。她乘坐的虽然不是大船,那崭新的世界里虽然没有海湾,它们是庄河、大石桥,是从大石桥换火车赶往沈阳,可秉德女人后来坐上火车,确实就觉得又回到十几岁的绸缎庄,因为她眼睛看着窗外,心里已经在用想象绣着那个荒弃多年的地图了,它顺火车道的方向,一路不停地着色,等到了沈阳,已经是一个有模有样灯火辉煌的世界了。

火车到站已经是后半夜两点,虽然没像想象那样一下车就看到介夫,可秉德女人感到自己就是太上皇的祖奶奶了,因为介夫派来了好多个卫兵。他们前呼后拥,直到把她送到一个插满百合花的二层小楼。被人侍候,住干净又洒满香气的小楼,被鬼火一样闪烁在半空的电灯照耀,这一切秉德女人从没经历过,可脱下布鞋换上拖鞋,泡在充满香胰子气味的水池里洗澡,用茶叶水漱口,爬上软酥酥的床铺,她居然一点都不感到陌生,仿佛她早就在这里生活过。只是一觉醒来,介夫兄弟过来看她,同时领来一个男人一样英武的年轻女人,她才觉得,这里的一切和她想象的其实很不一样。

不一样的感觉,自然是从那个女人开始的,她随介夫兄弟亲亲地叫她姐姐,她穿着和介夫一样的灰色军服,脑袋上戴着一顶灰色平顶小帽,乍看上去英武,细打量却透着一股娇媚气。她叫完姐姐就挨着她的床边坐下,伸出细嫩的小手,抚弄她粗粗的有些皲裂的手背,那亲昵的样子仿佛她们认识了八百年。这时,瘦削干练的介夫兄弟在他对面一把木椅上坐下,目光郑重地看着她,少许,语气舒缓地说:“姐,昨天累着了吧?兄弟叫你来,不光为了庆祝国民党取得最初的胜利,兄弟是想,想让你来证婚。”说罢,转向那女人,指着她说:“她叫乔榛桂。”

秉德女人眉头皱了一下,转脸看了看被介夫称作乔榛桂的女人,并不自觉地把手从她手下抽出来,愣在那里。自从接到介夫的信,秉德女人一直都以为他是为了兑现曾经的承诺,以为两个孩子都在沈阳,想让她在见了孩子的同时见见世面,从没想过还有这一出戏。

“姐姐,我们是在国民党代表大会上认识的,我俩都是国大代表,我们一见钟情。”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好像觉得这话太文了,他的姐姐听不懂,可一时又找不到恰当的词,只能接着说,“可是国民党里有规定,任何人不许纳妾,兄弟知道你不同意休妻,可我还是自作主张了。兄弟尊重你,叫你来,是想让你为我们证婚,之后把休书带回去。”

“是的姐姐,介夫非常尊重您,他说父母不在,您就是他的长辈。”

秉德女人还是凝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她发愣,不是没听懂,她即使不懂什么叫一见钟情,从他们相互的眼神中也能看懂,可正因为看懂了,她才有些为难。在这一点上,她不得不佩服她的兄弟介夫,在没见到乔榛桂之前,她的态度是十分坚决的,决不同意休妻,可是现在,一个娇美的大活人就在眼前,又那么亲昵地看着你,叫你姐姐,那坚决的态度确实难以出口了。她眼皮一眨不眨地盯着乔榛桂,心想俺压根就不认识你,俺怎么真就打心眼儿里稀罕你呢?

这时,不知是乔榛桂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还是看出了她的为难,她娇羞地笑着说:“姐,要不是这么深地爱上了介夫,我也不会有这个勇气,我还没告诉父母呢。”

听到“勇气”二字,秉德女人眨了一下眼睛,远在乡下的秉义女人突然浮现眼前。是的,要是没有勇气,她就不会得到秉义,要是自个有勇气,秉义早就是自个的了。想到这一节,秉德女人抿了抿嘴,沉思着说:“俺也不是不想证这个婚,俺是乡下女人,俺不知道该怎么证,你和介夫当兵又当官。”

听姐姐这么说,介夫咧嘴笑了笑,朗声道:“兄弟是基督教徒,本想上教堂办个婚礼,可是国民党还没有彻底解放天下,我不想兴师动众,只要你点了头,我和榛桂就算成婚,就在今天晚上。”

秉德女人没有点头,但她把从乔榛桂手下抽出来的手又放到她的手背上,嘟着嘴说:“咱家怎么养得起这么娇贵的媳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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