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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秉德女人怎么也想不到,日子过着过着会有这么一天,她的儿子承多在北京通着国家的大血管,她的孙子家树在公社通着国家的小血管!九月份的一个晚上,收音机里重播毛主席当年在天安门广场上喊的话,“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她热泪盈眶,村里人散去,她哆嗦着嘴唇跟家树说:“你好好干,你通了国家血管!俺在早就说过,咱家门口的水道沟,和南甸子上的河套是通着的,咱龙兴了,国家就龙兴了,国家龙兴了,咱血就更汪了。”这是二十年前,她在沈阳当承中承信说的话,二十年过去,她重复这句话时,早已经忘了先前指的国家是由国民党掌权,现在指的国家是由共产党掌权,她因为忘了,还在后边跟一句:“俺猜毛主席一准是大高个,就像你介夫舅爷。”

家树虽然不懂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可他还是十二分的受用。记事以来,他最崇拜的人就是奶奶,她虽是和妈妈一样的妇道人家,却像男人一样主持着家事,她一次次给家里人开会的时候,他总是躲在旮旯偷偷地看她。他崇拜她说话干脆利落,处事开明果断,崇拜她不管遇到什么大事都总有办法,他最崇拜她在周成官活埋那会儿不怕死的胆量,她穿鞋下地跟他们告别时,好像死不过是出一趟远门,一点都不知道害怕。因为崇拜奶奶,他一小就爱开家庭会,会上的奶奶像个了不起的君主,说话有板有眼一言九鼎,在他一出生就没有爹只有大叔的日子里,他觉得生活中最大的补偿就是得到奶奶重视,那天少吃三个饺子,难受的不是肚皮,而是奶奶对他的忽视。后来奶奶为他重新包了饺子,别提心里有多舒服熨帖啦!挨母亲打逃走在路上,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像小叔承多那样有出息,回来让奶奶欢喜。如今奶奶跟他说了这样的话,证明奶奶已经相当欢喜了。

在那个烈日炎炎的夏天和秋风习习的秋天,秉德女人掩不住心底的欢喜,动辄就坐在房后小树林里,她的样子,就像一个按时上班的生产队社员,她戴一顶苇篾草帽,穿一身家树为她买的灰色法兰绒夹袄,东山岗下来的过路人看见她,随口问:“望甚么呐秉德奶奶。”她不说望燕子,却说道,“望家树呐。”也确实,家树是申家报喜的燕子,那些日子,他给申家带来太多的好事儿了。秋天刚到,小树林在秋风中摇摇荡荡,那摇荡的树影里,就走来了一个树枝一样摇曳的女子,她跟在家树后边,一跳一跳朝秉德女人奔来,脆生生地喊她奶奶,“奶奶,俺来看你呵!”和家树对眼神时那羞答答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和家树是什么关系。而秋天的末梢,严霜把树叶打红,风刮起来,红色的树叶哗啦啦飘落,随着风声,东山岗响起拖拉机的突突声,当拖拉机在后道上停下来,踩着吵吵响的树叶,又走来另一个树枝一样摇曳的女子,她冲在家树前边,带着小跑跑过来,响铃铃喊的不是奶奶,而是大姑,“大姑,能不能认出我是谁?”细细端详,却怎么也看不出她是哪个,家树于是介绍,“奶,她是介夫舅爷的闺女,就是你常说的那个乔榛桂,她的闺女。”囫囵巴冒出个侄女,秉德女人愣怔片刻,眉梢一下子就笑弯了,“你说你是乔榛桂的闺女?”

“是,妈妈留给我地址,让我来看您来了。”

家树领回来一个自己相中的媳妇,是拖拉机站的学徒工,叫曲平梅,她在家里只住了一个晚上就走了。家树又领回了他舅爷的闺女,叫乔榆,她却并没马上就走,她在奶奶的炕上住了一个月。谁知,就在这个月里,家树又用拖拉机送回了第三个人,他不是女人,却比女人更让秉德女人惊喜,他是她的小儿子承多。他回来时,已是初冬,后门已经拴上,她坐在炕头并不知道,当承多悄没声来到她的眼前,瓮声瓮气叫一声“妈”,她愣怔片刻,猛地就朝承多肩膀推了一下:“你个小五猴子,妈可是活着把你等回来了!”

申家日子的好,是好事与好事加起来的好,它们除了曲平梅,其实跟家树是不是当了拖拉机手没有任何关系,可因为乔榆和承多在青堆子湾下车都找到家树,就仿佛有了关系。乔榆找到家树,是她说出自己是王介翁的侄女后,董家铁匠铺的人送的,承多找到家树,是承信在给他写的信中提到家树已在公社拖拉机站上班。在秉德女人享受着侄女和儿子围绕身边的日子里,她往往一遍遍充满不解地问,“家树从哪把你们弄回来的?”

秉德女人的不解实在太正常了,有关乔榛桂怀孕的消息,还是承中从沈阳逃回来时随口说的,在她的记忆里,只有一个像男人一样英武的年轻女人乔榛桂,她是她兄弟的小老婆,她兄弟要不是为了等她,绝不会被抓。因为等她,她的兄弟被抓,她就仿佛一片飘落的树叶,永远消失在记忆的泥土里,当她的家一点点与共产党的血管通络,她几乎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乔榆是她介夫兄弟的骨血,承信就因为跟介夫舅舅通信才被从城里打回来,可是因为此时申家冒出来的好事太多了,也因为连续几年天下太平,秉德女人对乔榆的到来没有丝毫戒备。倒也是这个侄女实在太招人稀罕了,她细高挑,大眼睛,她说话细声细气,走路文文绉绉,她既像她的妈又像她的爹,一招一式都透出一种端正和高贵。关键是,她从不提及她爹妈的过去,秉德女人偶尔在私下里问到她的妈妈,她只淡淡一笑,说姑姑你放心她挺好的,再就亲昵地偎在她的身旁,仿佛她在大连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仿佛在那个家之外,姑姑就是她最亲的亲人。

秉德女人的不解还在于,承多和他的表妹居然一见如故,承多只在第一天问了一下家里如何扛过那场饥荒,解释一下他当年寄钱之所以那么慢,是因为那时他已经离开北京,回到哈尔滨工艺美术研究所,再就天天领乔榆到山野里逛,到青堆子湾逛。他骑着承国除了铃不响哪里都响的破自行车,载着笑声比自行车铃声还响的表妹,一天天也不着家。秉德女人不解,是这一对表兄妹从没见过,却一见了就这么亲,这血统的力量实在叫人惊奇。

这就是所谓命运的安排。秉德女人根本不知道,在她的儿子进了家门,瓮声瓮气叫她那声妈时,他的内心在经历什么,闪烁在旁边的一双眼睛,已经使另一种声音在他心里嗡嗡作响了。在嗡响声中慌乱地转动眼球,一个少女娇媚多情的眼神钳住他,他觉得他一直在等待的那个女人就是她——他的表妹——这个叫着乔榆的女子了。而这个出生三个月母亲就被关押致死的乔榆,在姥姥家长大,很小就萌生了下乡认亲的念头,魂绕梦牵等到十七岁,私自从家里逃出来,竟然是为了早已离开家乡的表哥。

两个生命在周庄相遇,焕发了怎样的激情只有老天知道,他们一个二十八岁,一个十七岁,一个风度翩翩,一个气质高贵,他们走到哪里都吸引着众人的目光。可是他们处处躲避别人的目光,因为他们已经控制不住身体的吸引了。他们在青堆子湾的电影院里,在渔市街南边的芦苇荡里,已经无数次地搂抱,无数次地亲吻了。和赵彩云剪断婚姻关系后,承多从没和任何女人亲近过,他追随革命的脚步,多年不近女色,以为自己和女人早就没有关系了,却想不到欲望之火在出生地周庄被熊熊点燃。同样,一直被窝藏在姥姥家捡煤渣的乔榆,因为出身不好饱受歧视,曾发誓一辈子也不嫁人,可在芦苇荡里与表哥的热烈亲吻中,她居然主动要求以身相许。

发生在表兄表妹之间的激情,别人不曾察觉,正在恋爱的家树却隐隐地察觉,和承多恋爱过的女人赵彩云也隐隐地察觉,因为有一天,家树开拖拉机上渔市街南边接他们,发现两人从芦苇丛里钻出来,身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叶。而赵彩云,从承多看表妹的眼神儿就看出什么了,到有一天,从不进她屋子的承多带着表妹上了她的屋子,她知道许多曾在他们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已经发生在这一对表兄妹之间了。

这是一段谁也无法控制的日子,为了让很少回来的承多和从没来过的乔榆高兴,秉德女人和承国商量,非要在他们在家时操办家树的婚事。这显然有些急了,承国有些犹豫。当年他结婚就有些急,可现在不比当年,当年老丈人娶了小老婆,嫌闺女在家碍事儿,现在新社会,没有谁家会娶小老婆急着打发闺女,谁知把想法说给家树,家树去找对方商量,反馈回来的意见是没有意见。曲家没有小老婆,可曲家有一个生了一大堆儿女的大老婆,她把七个崽子生在大孤山东边一个穷山沟,求爷爷告奶奶托人把老大弄出来,急着攀上申家的高枝,改变一家人日子的心情,便是要多急有多急了。因为箱子、柜和被褥之类物品都买了现成的,也因为有承多和乔榆帮着裱墙糊棚,一场简单又张扬的婚礼便在所难免了。

那是一个风丝里有些冷意的十月二十八,才六点多钟,帮忙的人就陆续地来了。饥荒解除,家家日子都有了好转,大家个个面带微笑,精神头十足,男的借盘子借碗借桌借凳,女的刷盘子刷锅淘米切菜,而不管男女,都由一个人指挥——秉义。老三黄死了,村里的头头是承欢,可是在秉德女人眼里,他还太年轻。

承国并没把酒宴弄成十个盘子八个碗,只是酸菜炖粉条和白晶晶的大米饭——为了让家树把地翻得深透,大米常常是生产队取悦他的礼物。曲平梅变成家树媳妇,穿一身红制服,坐的不是马车而是拖拉机。多年之前承国结婚,看光景的人们看的是黄家的闺女和嫁妆,而现在,黄家也来了人,家树那神奇的舅舅就站在人群当中,可人们根本顾不得看他,人们看的是红彤彤的拖拉机,是站在拖拉机旁迎亲的承多和乔榆。虽然新娘没有多少嫁妆,在乔榆的对比下,皮肤也显得有些黑,可当她从拖拉机上下来,承多当着参加婚礼所有人的面,送给她一个沉甸甸的礼物——泥人头像,那泥人既不是新郎也不是新娘,而是他的母亲。

霎时,院子里爆出热烈的轰鸣声。

承多捏出母亲头像,不过是一时冲动,他冲动,绝不是参加家树婚礼过度高兴,也不是想向他热恋中的表妹显摆自己的手艺,而是走过一段坎坷,终于踏上坦途之后的一次释放。可以说,从接到母亲让承信写来求救信那天起,他就积蓄了一腔火热的衣锦还乡的激情。他要告诉母亲,他参与设计在人民大会堂黑龙江厅的壁画足有几十米长,拍成照片在《黑龙江日报》上发表,他在研究所迅速成了名人,连收发室的大爷都喊他才子;他要告诉母亲,从北京回哈尔滨,他受到了省、市领导层层接见,那个眉心长了个豆粒大的黑痣的研究所党委书记找他谈话,称他是德才兼备的优秀党员;他还要告诉母亲,能够一次性从单位同事那里借来三百块钱五百斤粮票,都因为他的名气和影响。虽然他的迷惑还没有完全消除,他的孟老师还在北大荒伐木,可小环境的改善让他对自己、对党的未来充满信心。想不到的是,一进门就遇上表妹,身不由己地飘上爱情的渡船,积蓄的热情被另一股热情阻挡,他与家人渐行渐远了。一些天来,他焦急又不安,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到家人的港湾,让家人问起他的城里生活。从南甸子捞回一堆泥土故伎重演,不过是为了让家里人想起他的手艺,从而对他城里的生活发生兴趣。可是,就是这尊泥像,在他离开不久,打开了申家灾难的缺口。

这个缺口,其实从老三黄埋入黄泉那一天就已经打开了。一向有威望的老三黄走了,承欢成了一村之首,他的身份感在一日日上升。他的身份感在上升,却没有年龄赋予的威望,承国家买了收音机,没有人想起请他来听,家树结婚,也没有人想起请他去当主持。秉德女人是长辈,承欢不敢指望她登门请他,可至少承国应该亲自登门,他承欢可以对承国有看法,可承国不该对他有看法,他承欢即使对承国有看法,可他对收音机没有看法,对承中承信没有看法,对承多更是如此。在他看来,谁不来请他,承多应该来请他,周庄自古以来红白喜事都是打一声招呼大家都去凑热闹,可他不同,他是党员!承多是公家人,他应该知道老三黄死了,他是村里唯一的党员!可结果是,他摩拳擦掌在家白白等了一头晌,眼见吃饭时间已到,无奈之中只有打发老婆于秀英去了,当于秀英在某种情绪作用下,夸张地描述了那尊泥像,承欢肚子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了——这个申承多,他也太狂了!

这个缺口,其实早在于秀英还没参加家树婚礼之前就已经打开了,家树的工作是她爹签字盖的章,家树结婚最该请的人不是别人,而应该是她爹于洪江,那天她回娘家说到家树结婚的事,她爹眨巴着薄薄的单眼皮,满有把握地说:“申承国不连请三次,俺绝不能去,咱是党员,咱不能和老百姓一样吃吃喝喝。”说是不去,可这话一听就知道她爹想去,只不过要个面子,要申承国连请三次。可是办事儿前一天,她回家去问,她爹却吵吵巴火骂开了,“你老申家是些甚么鸟人,忘恩负义!”“他秉德家的还见过世面呐,呸!”于秀英晌歪歪了才去现场,是憋了一肚子气实在咽不下,是想冲到人群里骂人,把她爹于洪江骂他们的话骂出去,可想是一回事儿,做又是另一回事儿,当真到了现场,看见满脸喜庆的人们,她居然怎么都张不开嘴了,尤其看到亮晶晶的大米饭。然而,当承多捧出一个秉德女人泥像,她还是忍不住“呸”地吐了一口,转身走了,把大米饭晾在背后。

灾难的缺口在向申家洞开,秉德女人没有丝毫察觉。她不察觉,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要是承多、乔榆不回来,秉德女人就不能一时兴起逼家树结婚,要是她不逼家树仓促地结婚,有充裕的时间做准备,请于洪江这一出就不能忘,即使一时忘了,没准哪一天也会想起来。可事后想想,秉德女人还是不解,她和家里人昏了头,赵铜匠不至于昏了头吧,老三黄死了,没人提醒她,那么赵铜匠为甚么不能提醒一下呢。

几年之后,秉义来家里串门,秉德女人问他,他一句话就把她噎得喘不过气,“老东西你可真是老糊涂了,俺问你家树是谁的儿子?”

“承国的呗!”

“赵铜匠是谁的丈人?”

“承信的呗!”

“这不就解了,你承国家的事儿跟赵铜匠有什么关系?”

“话怎么能这么说呐,他赵铜匠和俺是亲家,他得看俺面子呵。”

“你……”秉义想说,你跟了承国过,早就抹了他闺女的面子,他怎么可能给你面子,但想了想还是没说。

他没说,秉德女人也没问,倒是后来灾难铺天盖地地来了,洪水一样淹没了整个申家,那一个小小的缺口,早已经不见了踪影,那些由缺口引出的疑惑,也早被秉德女人遗忘。

实际上,那年,承多走了,乔榆走了,笼罩在申家的幸福感并没消除,那幸福感不是前边留下的余韵,而是接二连三又有新的好事,那年初冬,家树以拖拉机手的方便条件,往家里买了三大马车稻草,那稻草里藏着那么多没打干净的稻穗,和承国媳妇坐在稻草堆里,翻金子似的翻拣金灿灿的稻穗,年轻时从没吃过大米的秉德女人别提有多高兴。而刚进冬月,草里的金子翻完,坐到炕头,又有一个金灿灿的孙媳妇在眼前晃动——那年冬天,孙媳妇自动辞掉拖拉机站临时工的工作,穿一身金黄色衣裳回到家里做饭。这一辈子,秉德女人家里不断进来新人,她也早已经不再做饭,按说多一个做饭的新人并没有什么新奇,可这个叫曲平梅的孙媳妇和申家上辈儿所有新人都不一样,她性格爽朗活泼大方,她不嫌弃老人,就爱和她说笑,为逗她高兴,天天扒拉她的头皮找虱子,还给她买来一把细齿篦子,刮那些沾在头发上的虮子,带着一身雪花膏味儿转悠在她身边,她稀罕死了。这时,她才知道,隔辈人要是稀罕上了,那是真稀罕。

那段时间,可以说秉德女人这辈子都没这么幸福过,家里有粮,外面有人,堂间有孝顺的儿媳孙媳,炕上有有意思的活路——后来,在孙媳妇蛊惑下,她重新开始刺绣,为未来的重孙子绣老虎兜兜。她虽眼睛有些花了,手指也有些硬了,认针时对着针眼挺长时间认不上,可认深色线就对着浅色布底,认浅色线就对着深色布底,磨磨蹭蹭总能穿过去。从冬天的炕头绣到春天的房后,到一个小老虎瞪出一双眼睛,就已经现出了虎生生的模样了。

那是一个傍近下晌三四点钟的时候,日影渐渐西斜下去,光线有些暗淡,秉德女人不得不停下来,揉揉发涩的眼睛,可她揉完眼睛,突然发现远处有几个人虎生生朝小树林走来。起初,她以为是眼睛揉花,把绣花绷上的东西带了出来,可定睛细瞅一会,那人越来越近,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把锯,他们虎生生的样子让她想起当年的棒子队。新社会了不可能有棒子队,把花绷放在腿上,细细辨认,可不等认出谁是谁,这些人就把住冒着嫩芽的树枝哗啦哗啦锯了起来,白色的锯沫随风抖落时,秉德女人脑瓜子一片空白,看了好久才喊出一嗓子“谁锯树呀?”

没有人接话,树在一棵棵倒去,秉德女人于是爬起来,嘴里不迭声地喊着:“老三黄俺找你评理,凭什么锯俺家的树呀?”

听她喊出老三黄,带队的承欢一下子就火了,“秉德大妈别想老皇历了,那一页早就翻过去了,现在周庄是你侄子说了算。”

见是承欢,秉德女人放起泼来,“你这孩子怎么能活生生把树给砍了呵,你给俺长上呵。”

秉德女人当然阻止不了承欢,即使她呜呜嗷嗷的吵叫,惊动了屋子里的儿媳妇和孙媳妇,一排树林该掉脑袋还是掉了脑袋。到了晚上,承国承信他们回来,家树回来,家旺和家林家茂也从外面刈草回来,秉德女人向他们描述当时的场景,一家大大小小七八个男人一齐闯到承欢家,找承欢算账,却反而让承欢好一顿上课,“说过多少遍了,这是复辟资本主义,你们自己不动手生产队当然要动手。”

关于资本主义的说法,承国他们早在二月初就知道了,那时于洪江到周庄来开大会,说在整个社会主义历史阶段,资产阶级仍然存在,资本主义大有复辟的危险。村里人不明白什么是资本主义,也不明白什么是复辟,于洪江就一边抽着烟,一边眨着单眼皮说,“打个比方就明白了,就比方申承国家,他家房后是耕地,可是他们种什么了,种花种树,这就是资本主义。复辟是什么,就是冬眠的蝗虫又苏醒过来,想一想周大地主吧,他当初不就是一寸一寸这么占地的吗!”点的是承国,可是承中承信都坐不住了,因为房后的树他们人人有份。承中站起来说:“于书记,那地是俺家当年换的,俺家当年没占别人的地呀。”

于洪江听后吐出烟圈,朗朗笑起来:“听听这就是嘛,咱现在是集体化,咱哪里有个人的地?你还念着个人,这就是企图复辟资本主义。”

于洪江话虽说得重,可坐在中间的承国并没在意,他兄弟是党员,儿子是公家人,他的翅膀是硬的,说谁资本主义也说不到申家。所以他既没跟于洪江争,也没回家跟母亲讲。结果他们真的就把树给砍了,这是承国怎么都想不到的局面。家树依仗自己在公社工作,直吵吵明天上公社去找人说理,可是听出点头绪的秉德女人坚决不让,“上边叫咱砍,就定是有砍的理儿,咱不能和上边对着干。”

话虽这么说,淋了一辈子雨水的秉德女人第二天还是迈动了她那双不很灵敏的大脚板,去了赵铜匠家。她要去的,本来是老三黄家,可一想老三黄死了,就只有去找赵铜匠。赵铜匠见到她并不热情,不但不热情还话里有话:“嫂子怎么想起上咱这小家小院串门来啦。”秉德女人没有马上应他,她长时间住在三儿子承国家里,对这门亲戚也确实有些疏远了。这话也让她想起,亲家还一回也没上家里听收音机呢。

“想起俺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啦?”

秉德女人于是开门见山:“大兄弟,俺房后的树叫承欢领人砍了,俺看这里有事儿,你说俺是不是得罪了谁?”赵铜匠扶了扶戴在眼眶上的老花镜,慢慢悠悠说:“老嫂子,你是聪明人,家里日子再好,也得夹着尾巴,家里日子再好,也不能忘了咱是谁,归谁领导,咱家孙子的工作是谁签字同意的?”

“于洪江呗。”

“那你为甚么办婚事不请他到场?”

秉德女人登时哑了口,这事儿真是再明显不过了,怎么就想不到呢。

“咱村里队长是谁?是你侄子承欢,你孙子办喜事怎么能越了承欢,他就是周庄的老三黄。”

秉德女人布满皱纹的老脸一下子就僵住了,心里想:“他一个毛头小子,怎么能是老三黄?”可她支吾着没说出来。

锯切在树上,却疼在人的心里,在申家,最疼的肯定就是秉德女人了。除了冬天,她春夏秋三个季节都要坐在树林里,也就是她天天坐在树林里,发现夹桃花水土不服,只开了一年再就不开了,她才让家树媳妇从娘家弄来了鸡冠花土豆花。虽然树没了花还在,可此后好长一段时间,秉德女人不能上房后,哪怕是一小会儿。眼看着那些白生生的树头孩子一样仰着脸望着天,秉德女人的心像抹了辣椒面,火辣辣地疼。对老三黄的怀念,就是从这一时刻开始的。

这个穷苦人出身的老三黄,不过是个靠耍嘴皮子混吃混喝的人,在周庄,他是和周成官完全相反的两种人,周成官有钱有势,在世面上霸道,他没钱没势,却在人心里霸道,谁家男婚女嫁儿女分家,再乱再糟的摊子,只要他到场,一定就顺溜了。自她来到周庄,她就和村里人一样,把他当成招手即来的依靠。周成官死了,他在村里有了权威,凡事也像周成官那样添了霸气,可因为是村里老人儿,有几十年来来往往的日子,你觉得他霸也霸得着。他外表再霸,心底善良,临死时,央求欠申家的债让她暂时缓一缓,他握着她的手,泪蛋蛋滚珠子一样,他说老嫂子咱行行好吧,咱行好定有好报。他得胃病死了,一直病歪歪的老婆还活着,他老婆说都是他把东西省给她吃才饿出病来的。送他走时,她跟村里人一起哭殡,哭喊着走了个大好人,就想不到一个大好人走了,会给她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麻烦!要是他还活着,请于洪江的事儿他就包办了,要是他还活着,家树结婚他是座上宾,承欢就没什么想法了!要是他还活着,房后的地是他批的,他绝不能让人把树砍掉!

老三黄虽然不是申家人,他却是垒在申家墙壁上的一块土坯,他搬走了,原来结实的墙壁自然就松动了。看到申家的日子在周庄有了某种松动,儿孙满堂、不必再操心的秉德女人在谁也没告诉的情况下,瞅人们歇工的正午偷偷上了承欢家,上了于洪江家。承欢是她的侄子,是小字辈儿,她七十多岁的老人犯不上去求他;于洪江家在徐家炉,需要走很远的山路,一脚踩不好就摔了跟头,可是她义无反顾。

承欢早就和爹妈分家另过,搬进她住过的老房子。因为是搬走后第一次回来,她走进院门时,心口呼啦啦掀动了几下。见秉德大妈走进门来,依在背垛上的承欢钳了钳身子,没动,正在喂孩子的于秀英往炕里边挪了挪,连声大妈都没叫。秉德女人迟疑着,独自往炕沿边凑了凑,大襟袄扇到炕面上时,她说:“大妈来给你赔不是来了,家树办事没找你,都是大妈的错,大妈老把你当孩子,老觉得老三黄还在。老三黄死了,你也不是孩子了,你是咱申家有出息的一个,大妈来给你赔不是了。”

秉德大妈上门不是为了要树,而是道歉,于秀英一下子不好意思了,支吾道:“不,不,大妈,在你面前,他不就是个孩子嘛。”

“侄媳妇这是说懂事儿话呢,队长就是队长,不是孩子,大妈现在也不是老脑筋了。”秉德女人说着,嘿嘿地笑了起来,“史干部刚来时穿那件制服俺当时看不惯,可后来你穿上,看着看着俺也看惯了,你们年轻人就得给俺这老脑筋灌灌水,你说是不是?”

说到制服,于秀英也立时咧开嘴,嘿嘿地笑起来。

可秉德女人并没就此停止,接着说:“大妈从没上你娘家串串门,说起来也是亲家,哪天领俺去拜拜,行吗侄媳妇?”

“行!”

虽然承欢一直没插话,但秉德女人已经心满意足了,因为从屋里出来时,他下地把她送到了院门外,还说了句“大妈再来”。

上于洪江家是第二天正午,秉德女人谎称上罗锅家串门,和承欢媳妇一块走出周庄。这个当了多年干部的于洪江,没像小辈人那么无礼,热情地迎出来,推秉德女人上炕,在她说出“赔不”这样的话时,他还一再说“老嫂子用不着,咱们是亲戚,俺叫承欢砍了树,俺得代表组织向你赔不呢”。可在她好话说得差不离儿,就要出门时,他冷不防向她提出一个要求,“嫂子,家树是好样的,给老申家争了光彩,能不能让老申家有更多的人有光彩呵,听说拖拉机站还招临时工,承欢那个大闺女也十五了,就让家树带她去学徒呗。”

尽管弄出个麻烦心里没底,可她还是相当满意,因为在于洪江提醒下,接着他的话,她把这个球又踢了回去:“可真是的,还是兄弟聪明,有你在这顶着,咱为甚么不多办几个出去,俺回去就跟家树说。”

因为带回一个麻烦,秉德女人没法为自己保密,只有原告实诉。得知奶奶找承欢说小话,在拖拉机站一天比一天有权威的家树大不满意,抖着一身机油味跟奶奶说:“奶奶,俺找公社书记了,他都说砍树没道理,赔不的应该是他而不是咱,咱怎么能去赔不!再说你多大岁数啦!”承国也不高兴,承欢是她的本家侄子,一笔写不下两个姓,就是树真该砍,他也得护着,就是承欢年轻不懂事,没能护着,他爹秉胜也该过来赔个礼,从小到大,他最敬的人就是秉胜叔叔,母亲却把事儿做反了。

老天搬掉了老三黄这块土坯,你就得想办法把承欢这块土坯垒进来,这是秉德女人说服家树和承国的道理。然而,真正把承欢这块土坯垒进来的,并不是她一番苦心说出的小话儿,也不是家树听了她的话,把承欢的闺女安排进拖拉机站,而是紧接着发生了一件事儿,冥冥之中起了作用。那件事儿谁也想不到,承欢和赵彩云在承信厦屋的秕糊囤里野合,被于秀英抓着,于秀英受不住委屈,揪着承欢哭哭泣泣找到赵铜匠,赵铜匠安抚不了,就连夜找到了秉德女人。

如果于秀英揪住的是赵彩云而不是承欢,如果她揪住承欢当时就上了隔一个屋门的承国家找秉德大妈,这事一瞬间就传遍周庄了,因为当时有好多人在承国家听收音机,承欢窜进承信家,钻的就是承信去听收音机这个空子。于秀英没把承欢揪到人多的场合,绝不是为男人名誉着想,而是她把男人揪出后门时,她反过来被男人揪住,男人死拖硬拽揪住她上了赵家,使事情的发展有了一个秘密通道。这秘密通道是:因为这丢人的事没有大白于天下,赵铜匠才有周旋的余地,秉德女人在承欢那里的作用才能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

承欢和赵彩云的丑事,早在家树买回收音机,成了村里人聚会中心时就埋下了种子。承欢作为一队之长掌控不了中心,又碍于身份和自尊,不能迈进承国家门时,他像一只寻屎吃的狗,常常在本家兄弟的房前屋后溜达,有一天溜达到承信家后门,被赵彩云看见,喊了一声“大哥进来坐坐”,他就随意地进去了。当时赵彩云对承信半夜半夜不回来一肚子气,一边在灯影下奶孩子,一边发牢骚,“天天听戏,老婆孩子都不管了。”第一天承欢没说什么,坐一小会儿就离开了,因为赵彩云一说听戏,他心里就发闹。后来来过几回,情况似乎不一样了。不一样的不是他,而是赵彩云,她居然打扮起来,头发梳得锃亮,衣裳板板正正,两人默默坐一会儿,她羞答答地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不知多少回之后,她终于在送他出门时吐出一句话:“大哥,俺明天傍黑到南河套洗衣裳。”可是承欢一直装听不懂,他是党员,他绝不能乱来。直到家树那场张扬的婚事挑起他心底的不平,一股恶念才在心底升起,到承信跟着承国一帮大大小小来到他家质问为甚么砍树,一个声音已经震聋了他自己的耳朵了,“俺不光砍你的树,还要砍你的威风——”就这样,一个就要插秧的初春的夜晚,他从前门来到赵彩云的家,小坐一会出来,趁她送他的时候,猛牛一样掳过她,把她拖进她家偏厦。他的报复一开始并不顺畅,厦屋太小,一不小心把她弄翻到秕糊囤子里,怎么拽都拽不出来,让他不得不跳进去,而跳进去撕了她的衣裳,把硬起来的宝物送进她的深处,赵彩云又不迭声重复说:“大哥你掐死俺吧,俺和承信过够了。”他登时清醒,往外挣脱道:“你这个妖精不稀罕承信就拉俺下水,俺可是党员。”赵彩云当了真,生气松开手,往外推他,这时,他像一个就要丢了野味的狗,带着一身谷糠反扑过来,钳住她的膀子,抱着她滑溜溜的身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是他长这么大从没尝到的滋味,在厦屋的秕糊囤里,她简直就像饥饿的猪,张着那张地包天的小嘴儿,伸着那条长虫信子一样的舌头,在他的身上又咬又拱。贪恋这张小嘴儿,他早忘了他的初衷,猪一样隔三岔五就钻到秕糊囤里,致使于秀英寻着他身上的秕糊活活抓住。

不用细问来龙去脉,秉德女人就知道赵彩云肯定是主动的一方,她不稀罕她的四儿子承信!基于这一点,秉德女人替侄子承欢说了太多的好话。那是两家的大人孩子都睡了之后,秉德女人在承国媳妇搀扶下来到承欢家。为了给承欢留面子,承国媳妇没有进院,秉德女人倒是进了院,却没进睡觉的里屋,把于秀英叫出堂屋,声音压得非常低:“侄媳妇,你可千万不能怪俺侄子呵!听俺的,一准儿不是他主动。他是党员,你要是吵吵出去,咱还当不当队长啦。”于秀英根本不服气,哭泣着说:“他一个党员还耍流氓,他叫俺和俺爹怎么做人,要是叫俺爹知道,不把俺领回家才怪呢,还当个屁队长。”说到做人,秉德女人更有了话:“侄媳妇,人活一辈子刮风下雨,谁也不保准不往泥坑里踩,咱要想好好做人,咱就得把人从泥坑里往外拽,咱就不能把事儿闹大,可万万不能告诉你爹呵侄媳妇,咱侄子不过是一时失足,只要你这边稳住,俺媳妇那边,有她爹和俺,你就放心,绝不会再有下一回,俺就谢谢侄媳妇了。”于秀英还是哭着,嘟嘟囔囔说:“大妈你也是女人,你说俺怎么能吞下这口气呵大妈。”这时,秉德女人停顿下来,清了清嗓子,小声说:“侄媳妇,人没有吞不下的气,你胡子爷爷当年把个野崽子都抱回家了,俺不是一样把她养大,叫她成了史干部嘛。”

因为秉德大妈的话句句在理,也因为秉德大妈道出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于秀英不再哭泣,感动得握着秉德大妈的手,细声细语道:“放心吧大妈,俺肯定不闹了你就放心。”

那个晚上,最感动的人是承欢,躲在里屋,秉德大妈的话他字字句句都听到了,他被抓了现形,不得已跑到赵铜匠家,任赵铜匠怎么安抚于秀英都不肯放过他,他以为他的前程从此完蛋了,他以为他的堂兄弟们,尤其是秉德大妈,恨不能他的前程从此完蛋了,想不到她会这么替他说话,想不到她为了替他说话,不惜说出自己的秘密。他虽然没有出来送她,可风门“嘭”一声关上那一刻,他已经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在心里默默念道:“秉德大妈谢谢你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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